在病床上化妝的老女人
我因闌尾炎住進醫院，隔壁床是位60歲左右的老女人，她的話很少，很多時候都是看著窗外發呆。半個月了，只見過一個20歲左右打扮頗時尚的女孩來看過她一次，也只是坐了片刻，放下一些簡單的營養品就再沒出現過。每次看見她望向窗外的眼睛，我都倍感淒涼，所以，我有意的照顧她，打開水時幫她一起打了，男朋友送來的吃的，也總是分些給她。每當這時，她就對著我點頭微笑說謝謝。
有一天，我看見她拿出一張50塊錢跟護士說：“姑娘，能幫我去外邊買些化妝品嗎？謝謝你了。”護士小姐和我同時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護士小姐還是答應幫她去買，護士出去後，她微笑著對我說：“你是記者吧，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然後她娓娓的講了下面的故事。
那時候新中國還沒有成立，在一個山村裡，有一戶人家，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女人的男人在的時候是地主，現在雖然不在了，可留下的家產還算殷實，所以她們的生活還算不錯。女人頗有幾分姿色，只是對人總是冷冷的，即使對自己的孩子也是那樣。這個山村信息比較閉塞，村裡男耕女織，宛如世外桃源。直到有一天，幾個傷兵路過村子，村民才得知了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村民義憤填膺，要為國家出力，這時女人的兩個孩子，男孩16歲，女孩只有9歲。女人讓男孩跟著村民走了，後來聽說他們參加了解放軍。一年後，傳來了男孩陣亡的消息。女孩狠狠地哭，女人卻並沒有很傷心的樣子。從村民的議論聲中，初懂人事的女孩知道了，女人並不是自己和哥哥的親生母親，而是父親的小妾，親生母親早在父親過世前就過世了。女孩再看到女人的時候，就變的冷冷的。
後來新中國成立，女孩也出落的亭亭玉立了，並和同村的一個男孩結了婚，男孩的父親因為立了軍功進了城，把全家包括女孩一起接進了城。剛進城的女孩覺得什麼都是那麼新鮮，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用再面對後母那張冰冷的臉，她開始覺得生活其實並沒有那麼糟。可是一年後，這種好生活就被打亂了，婆婆急著抱孫子，女孩的肚子卻遲遲不見動靜，去醫院檢查後，竟發現女孩天生沒有生孩子的能力。從此，婆婆在家不時的就摔盤子摔碗，指桑罵槐。丈夫的臉色隨著母親的嘮叨也越來越難看，甚至對女孩抬手打罵。女孩只能忍氣吞聲，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盡量多幹些活。突然就有點想山村的女人了，一年了，自己從沒有回去看過她，她好嗎？
有一天，婆婆突然帶回來一個女人，安排她住下後，婆婆一反常態，對女孩笑容滿面，她把女孩叫到跟前，拉著她的手說：“媳婦兒啊，我知道，從你來到我家以後，一直很勤快。我對你也很滿意。只是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女孩的心裡一驚，婆婆繼續說：“所以我想跟你商量，我在外地找了個女人，想讓她替咱家生個孩子，延續咱家的香火，你放心，等孩子生下來，讓他叫你媽，那個女人一生完孩子，我就讓她走。”女孩想說什麼，可是她能說什麼呢，她只能緊咬嘴唇，強忍住眼淚點頭，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就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丈夫沒有回房間，女孩知道他去了哪裡。她除了一次又一次的淚灑枕巾，沒有一點辦法。兩個月後，那個女人終於懷孕了。一家人喜笑顏開，對她呵護倍至，因為怕別人知道，女人天天躲在家裡不出門。女孩每天除了幹活外，還得伺候那個女人，可是她的眼淚似乎流盡了，胸腔裡剩下的只有恨。
不久，朝鮮戰爭爆發，國內掀起了抗美援朝運動，年輕人都熱血沸騰的參軍。女孩的丈夫亦隨著父親奔赴朝鮮戰常家裡只剩下了三個女人。幾個月後，傳來了丈夫和公公站死的消息，一家人哭的死去活來的，女孩卻沒有哭，反而出奇的冷靜，她忽然想到，當時傳來哥哥死訊的時候，二娘的心情是不是和現在的自己一樣呢。接著，女人分娩生下了個男孩，婆婆稍感欣慰。做完月子，那個女人就離開了，不過其實這個家現在這個樣子也確實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因為家裡有兩個烈士，女人被政府安排進了工廠工作。
婆婆經過那次打擊，蒼老了很多，身體也大不如前。女孩成了家裡的頂樑柱。孩子沒有奶吃，餓的直哭，婆婆只好把玉米糊糊煮的很軟很軟的餵他，隔壁鄰居正好也生了孩子，有時候，婆婆就求著人家給小孫孫喂幾口。女孩從不抱孩子，對婆婆也日益冷淡，婆婆自然不敢給她臉色看了。總算孩子長到兩歲了，一天，女孩進門，看到婆婆在教孩子說話，孩子看到她進門，竟奶聲奶氣的喊了聲：“媽媽！~”女孩愣了一下，忽然覺得有眼淚想落，她抱住了孩子。孩子又叫了一聲：“媽媽！~”她抱的更緊了。可是抬頭，她看見了婆婆，雖然此時她面容慈祥，可是曾經的屈辱卻像潮水一樣湧了出來。剛才的些許溫暖剎時降到冰點。
冬天到了，城裡下了好大的雪。婆婆出門，不成想在院裡滑了一跤，女孩回來的時候，婆婆已經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女孩走到床前，只是眼神依舊冰冷，婆婆老淚縱橫，拉過她的手：“媳婦兒，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可是這孩子還小，也是咱家唯一的血脈了，我這次看來是不行了，我求你，你把他拉扯大就好！”女孩面無表情，但是點頭：“我會把他養大的。”沒過幾天，婆婆就過世了。辦完後事，女孩看著空空的家，心裡忽然也感覺空空的。
恩祈還小，什麼都不懂，還是和以前一樣哭鬧，女孩在他屁股上打幾下，他哭的更凶了。幾次後，他小小的心可能明白一點，媽媽不喜歡他，在女孩面前也變乖很多，很少哭鬧了。
很快，恩祈到了上學的年齡，女孩送他進了學校附近的一所小學，接過幾次後，就讓他自己回家了。她幾乎不跟他說話，恩祈亦如從前的她一樣，過著小心翼翼的生活。恩祈上三年級的時候，有次，老師把女孩叫到學校，告訴她恩祈在學校跟別的孩子打架，女孩很生氣，回到家，不由分說把恩祈打了一頓。恩祈不躲，不哭，倔強的看著她。女孩沒有問為什麼打架，只是說：“以後再跟別人打架，我就打斷你的腿。”恩祈只是咬著嘴唇瞪著她。第二天晚上，恩祈的老師竟然來到他們家，她面帶愧疚的對女孩說：“昨天對不起，是我沒有搞清楚，別的同學後來告訴我，因為那個孩子說恩祈是撿來的，恩祈才和他打架。恩祈這孩子很懂事，學習成績很好，就是平時不愛說話……”女孩心裡忽然疼了一下。
恩祈長大了，他以很好的成績收到了大學通知書，可是他當著女孩的面撕毀了它，然後說了一句：“我要去當兵，已經體檢過關了，過幾天走。”女孩已經不再年輕了，只是臉上的冷依然如多年前一樣，恩祈做出這樣的決定她不奇怪，亦什麼也不說。
恩祈走後，女孩以為解脫了，可是很多時候，竟會看著恩祈的房間門發呆。一晃三年又過去了，恩祈在部隊提了干，不回來了，三年來，這是他唯一一次往家裡打電話，也只是告知這件事。
女孩忽然決定回鄉下去看後母，這麼多年了，她是怎麼過的？她買了些布料，想著回去可以給後母做件衣服。
重新站在離開了23年的村口的時候，女孩哭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怎麼了，只是涕淚橫流。已經是冬天了，風呼呼的吹著，滿地都是落葉和枯黃的草，村裡沒怎麼變，村子中間的那棵黑槐樹還在，小時候，總和哥哥在樹下玩。再往前走，能看見家門了，還是那扇木門，並沒有關，這時從對面走過來一個40歲左右的婦女，看到女孩，愣了一下：“你是？春妮？”女孩仔細的看那女人的臉：“你是翠翠？”那女人一把拉過女孩的手：“是我是我，春妮，你這麼多年都沒回來，你媽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都是我們街坊們照顧她呢。你也真是，怎麼能這麼不孝呢？怎麼她也是你媽呀！”女孩無語，翠翠拉她往家走去，走到家門口，女孩還是猶豫了，翠翠拉她：“進去啊！”女孩卻邁不開腿，她把布料塞給翠翠：“幫我交給她。”竟轉身跑掉了，只剩下翠翠在後面大叫她的名字。
日子還在繼續著，女孩依然在工廠工作。恩祈在部隊做到了團長，也結了婚，生了個女孩。結婚的時候他回來了一次，孩子三歲的時候又回來一次。不過，每個月恩祈會寄錢回來。他寄回的錢又被女孩寄到了鄉下。
女孩60多歲了，退了休在家，卻檢查出了癌症，已經到了晚期。住院後，她打電話告訴恩祈，說自己住院了，卻並沒有說什麼玻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她想見恩祈一面。可是恩祈沒有來，來的是他的女兒，她很失望，只是沒在說什麼。恩祈的女兒好像知道他們的事，來看她也只是坐了一下，就走了。她回家收拾東西，忽然發現一封信，是鄉下寄來的，信上寫著：“你媽雖然不是你親媽，可畢竟對你有養育之恩。當初她年輕時，本來有一個很恩愛的小伙子，可是你爸看上了她的美貌，硬是把她搶到你們家，還把那小伙子打了一頓。那小伙子財勢抵不過你們家，只好傷心的離開了村子，再也沒回來過。她天天哭，可是有什麼辦法？後來你親媽和你爸都過世了，我們本來都以為她會捲了你們家的錢走，可是沒想到她居然留下來撫養你們兄妹。她真是個仁義的女子埃其實她也只比你大13歲。現在她老了，你也不再年輕了，能回來就回來看看她吧，她把你上次送的布料做了身衣服，一直穿在身上好幾年，洗褪成了白色也捨不得扔，雖然她不說，大家都知道她想你。”落款是翠翠。女孩哭了，情緒激動下竟暈倒在地，幸好被鄰居看見送到了醫院。鄰居同時也看到了地上的信，感動下，替她往山村打了電話說了她的病情。電話打到了大隊部，村長接的，村長說，明天就帶上女孩的後母去城裡看她，鄰居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女孩。
說到這裡，我心裡已經百感交集，問她：“春妮就是你嗎？”她點頭：“我媽今天要來看我，心裡真是愧疚，比起她來，我對恩祈做的一切，我真是個很失敗的人。這麼多年沒見了，我不想讓她看見我這個樣子，我要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見她。”我忽然明白了，有些事，需要一輩子才能明白。
護士小姐把化妝品買回來了，她很認真的在臉上塗抹起來，末了問我：“好看麼？”我感覺鼻子有點酸：“好看，真好看。”大概中午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了，兩個農村打扮的人走了進來，走在後面的是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我看見兩個老女人的眼淚同時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