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掉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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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掉的時間

走不掉的時間

我在暮春的時候收到她的信。
署名清晰地寫著:愛瑪。

他離開的時候,死在冬天的秋花,殘碎了一地。
麻雀也跟著走了。所以,我的庭院裡又只剩下我一個人,聽一些風聲,還有自己的呼吸。
我的生命又一次變得急切而緩慢,它始終存在於這種矛盾裡面,在他出現之前,在他離開之後。他殘留在我白色毛衣上的味道,讓我覺得,他的離開並不會長久。我會在某天看見他穿著深藍色的軍裝,回到我的面前,向我微笑。或許是春天,有我摯愛的鳶尾和他一起開放。
只是,他現在依然向著愛琴海去了,向著多德卡尼斯群島去了,向著墨索里尼的遺產去了。他奔行在眾人中間,都是鮮血和硝煙。眼睛看著死亡,一邊流血,一邊繼續奔向它。這是沒有辦法選擇的,戰爭和時間。它們永遠在衝突。
他說,愛瑪,不要給我寫信,不要給我懷念。假如我死了,就忘記我。否則,只要我活著,即使是端著頭顱,我也要走到愛琴海中間去,走到勝利中間去,朝你揮手,哪怕只是一秒鐘的時間。
然後,他走了,帶著影子,消失在庭院拐角的桑樹下。於是,我抱著他留下在空氣裡的氣息,開始等他。
是那個時候,我遇見了伊麗莎白。我翻開留下了她的味道的詩冊,那上面都是時間的腳步,走得緩慢而倉促,卻全然沒有知覺。因為,時間對於她來說,永遠不夠,也永遠用不完。我能看見她的淚水停留的地方,我想在這一刻親吻她。

陽光灑進來的時候,我坐著。月光落進來的時候,我依然坐著。我想站起來,哪怕只是一小部分的時間。可是,我所剩下的殘餘的光陰通通都要用來救贖被我遺忘的前世的罪惡,上帝要讓我贖罪,於是時間啃噬我的精神,只把痛苦給我。
我的名字,叫伊麗莎白?巴萊特。
我的輪椅經過客廳,回到自己的房間。窗簾依舊緊閉著,陽光有時候會讓我覺得生疏和悲哀,所以,我想我可以像彌爾頓一樣,戰鬥在黑暗裡面。上帝和詩歌會給我帶來光明和信仰。
十五歲開始到現在的二十四年裡面,我一直反覆聽我自己的聲音,我的魂靈一直都在禱告,我虔誠地相信上帝。我希望我在下一世能有所獲得。起碼僅僅是健康。不再需要輪椅和嗎啡,可以像植物一般,有空氣,水和土壤就能存活。
我反覆誦念我的詩歌,那裡面有我的靈魂。這已經是所有,所有我擁有的一切,包括我存活的信念。
我的夢裡面經常出現母親死去時候憔悴的容顏,她比任何人看起來都要更加蒼老,她用盡氣力握住我的手,最後還是要鬆開。時間提前帶走了她。我還夢見我的弟弟愛德華。他出現在我鄉間住所的窗前。他在窗前的那條河流裡面跳一支放肆的舞蹈,只有他自己在欣賞,沒有任何人看到。最後,他停止了舞蹈,靈魂濕漉漉地離開,沒有和我說再見。
我睜開眼,開始哭泣。直到我的眼睛終於變成了灰色,它缺少光照,水分和營養。它在噩夢裡乾燥無比,而我以為,我始終都再不能給它任何滋養。我只想把自己包裹起來,鑽在一個只能容下我身體的牆角,安靜得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
於是,我又回到了倫敦的溫波爾街。我躲在自己的小屋裡,那裡沒有外人。倫敦陰冷的氣候叫我聞見潮濕的牆壁發散出來的霉味,但我並不離開它,我和這味道一起生活在這對我殘忍的季節裡,慢慢消耗我的時間,我在霉味中和青春一起唱離別的歌。
我在悲哀和希望中輾轉,翻滾,我把它們都寫進我的詩歌裡。這是我唯一的擁有,它有力並且不被束縛,我被捆綁著,起碼我的靈魂自由。
我以為,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寫詩和躲藏,直到死。
可是,我認識了那個叫羅伯特。白朗寧的男人。
有一天,他突兀地給我來信,說愛極了我的詩,也同樣愛著我。那之後,我們便開始了不斷的通信。
我還並不能完整地說認識他,因為至今我還沒有見過他。我想,我沒有見過他,也不會見。即使我對他有著這樣特別的欣賞。他就像是潛伏在暗夜裡面那雙貓的眼睛,敏感而溫柔。這是我在他寫給我的信的字裡行間和詩裡面讀出來的東西,我好像能看見他的靈魂,鑲嵌在雲層裡面陽光極為溫暖的地方。
可是,我依然需要躲藏起來。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楚有多久沒有見過生人了。我習慣了樓上的閉塞,僅僅只用耳朵去聽腳步在樓梯上落下的聲響。來訪的人都是往左邊走的,而只有我的房間在右邊的角落裡,沒有陽光。
我開始分不清這是他第幾次請求與我的見面。我仍然沉著地拒絕。雖然無法為自己找出任何借口。可是,我的心裡卻有一種渴求,我被安靜著的噪音完全蒙蔽了雙耳,所以還不能聽到。但是這種聲音逐漸開始超越我的聽覺而從心臟到達我每一個細胞。我的血液開始沸騰起來,我好像要在這個五月的暮春重生一般。
我終於答應了與他見面,就在月末。春天即將要離開的時候。

暮春,我依舊被毛衣包裹著。他不在的時候,我覺得寒冷。不分季節地感到冬天。
時間對我來說,太過空閒。秒針走過很大的一格,像是一次跳躍,對我的思維和想念。我可以閉上眼睛,在一秒鐘之內想念他一百次。這真是飛快的頻率。我的靈魂可以離開我的身體,去多德卡尼斯群島的每個角落尋找他,我想要幫他抖去軍裝上的塵土,親吻他的臉頰。然後,睜開眼睛,一切都不是真的。空氣裡仍然有他的味道在蕩漾,可是,僅僅如此,我覺得幸福。
我鑽在最強烈的陽光底下讀伊麗莎白的詩,她在我耳邊呢喃一些句子,很輕很輕的調子,是唱詩班唱的詩,卻是關於愛情。她在對她的愛誦念著什麼,讓我一起感覺到溫暖。我的靈魂被她和陽光一起包裹起來。
我在信箱中尋找他給我的書信,我能聞到戰爭裡硝煙特有的味道,渾濁而冷清。磅礡逝去的時候,只剩下霧靄般的沉澱和屍體。我能在眼睛裡看見他扭曲起來的影子,做著各種動作。可是,我並沒有找到他的書信。愛琴海在這裡的北邊,而他要從北邊來。那些向北飛去的鳥,只帶回了他的氣息,卻沒有帶回他的信。
我想要寫信給他。而我不知道信應該寄到哪裡。
可是我依然寫了,我寫了伊麗莎白對我誦念的詩歌,那些關於愛情的辭藻,平淡的或者華麗的,每個字都活著。而這些都是我要對他說的。我可以只剩下軀殼,而把靈魂裝進這首愛情的詩裡,封起來然後寄給他。
可惜,我無法在這一刻就讓他看見,因為戰爭的島上永遠沒有固定的地址。於是,我寫上了索菲街36號。那是他的家。而我,在那裡遇見他。經過他院落外的街區,他從陽台俯身看我,丟給我一支向日葵,叫我像它那樣開放。我就是這樣愛上他的,抬眼之間的笑容,和陽光一起沉澱,於是他的模樣從此便飛快地流轉在我的記憶裡面。時間假如在那一刻停住,那麼,我想和他一起蒼老。
十九歲,我淹沒在和他的愛情裡。
從相愛到分離,僅僅只有一年零七天。而我送別不了時間和愛。他走前,我甚至沒有來得及親吻他的臉。冬天的時間很寂寞,於是,他離開的日子變得飛快。寂寞飛快地走,一直到冬天,它依然沒有走掉。
我依舊去看了信箱,即使明知不會有所回音。
可是,我找到了信。信上的地址是他家的,從那個開了向日葵的庭院裡面寄來,我甚至嗅到了他家壁櫥木頭的味道。
“愛瑪,我很欣喜,你給我寫信。並且你從未忘記我們的詩。為什麼你寫下的是上個世紀的日期?或許這些都不是真的,你從此都不再回來。我不想所有都只是夢而已。白朗寧和詩集。我們有過那樣好的記憶,假如你要就此帶走,那麼請你一起帶走我的靈魂。
貝德。克爾”

會客室裡有闊別了很久的味道,那些暖暖的木頭的氣味從傢俱中散發出來。窗戶半開著,暮春的風由窗戶的細縫流進來,帶著一些春花的香味。
這是很久之後,我久別了的花的模樣再次在我腦中綻放開來,就像我親眼所見,而不僅僅是想像。
因為他來了。我無法忽視這個男人給我比別人更加特別的感覺。他讓我感覺和暖,想要把自己敞開來,看一看花,看一看草。我想在眼睛裡多加進一些顏色,讓它們不再是這樣的乾燥。我想要我的世界裡面不再充滿霉味,儘管多雨潮濕,卻想要起碼留住一個春天,好讓我有短暫的時間來呼吸一些生活裡面重新出現的新鮮。
我聽到血液流動的聲音,他站在我的面前。
他真年輕。從他的眼睛裡面,我能看見時間的步子,走得很慢,很有力。沒有歲月帶給他的附加物,他正是活力和健康的年紀。
我蜷縮在舊沙發上。他慢慢地走到我面前。紳士地向我鞠躬和微笑。而我能給予的,僅僅是微笑和點頭。我無法起身給他讓座,甚至連移動都不能。他的眼睛裡帶著怎樣的一種本該在臉上的表情看著我,可是他並沒有把它表現出來。這很好,因為我並不需要憐憫。
我們交談的時間並不很長,僅僅在傍晚的時候就結束了。
我們說話或者沉默。也許這期間有春天結尾的花在窗外的綠草上開了,它們的呼吸在空氣中蕩漾。只是我們聽不到。因為我們的耳朵都用來全神貫注地聽對方了,聲音,呼吸還有心跳,什麼都沒有顧及。我想,即使這樣,而我也只是欣賞他。欣賞他的年輕,他的才華,他的動人,他的柔和,他的一切。只是欣賞。
最後,他走了。在太陽初下的時候,他起身走出了會客室。我依然蜷縮在沙發裡,聽他的腳步在樓梯上發出輕緩的聲響,在腦中想像他離開的路線,從樓梯下去,在大廳轉彎,最後走出大門。
他的腳步聲消失在大門關上的瞬間,我還來不及適應,就只剩下空氣在耳邊來回徘徊。花開了,可是香味散了,我好像忽然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覺得疲憊。
但是,我沒有想到,春末的暖風給我吹來了的,不只是一段相遇和相知,還有愛情。他第二天的來信竟是向我求婚。
我在慌亂中忽然迷茫住了。我呆坐在窗前,輪椅在地板上靜止不動。我在向著窗外眺望,可是,我的眼睛裡面卻什麼都看不見。我看見黑色和白色,被籠罩的那種,這是我的思想,它正模糊不清。
愛情來了,並不在它該來的時間裡面。我在時間裡面早就用奔跑的姿態到了很遙遠的地方,至少和他相隔很遠。即使那離開盡頭還有一段距離,但是時間僅是在我的生命裡面殘破,我在它上面留下來的,除了詩歌和我自己的愁苦,就沒有其他了。這就是我所得到的生活。可是,現在愛情來了,在我三十九歲的時候。
我搖著輪椅在房間裡面畫圈。從黑夜開始。他的信始終拽在我的手心裡。它被我附上溫度,甚至開始發燙。最後就要燃燒起來。可是燒起來的終究不會是愛情。我的生命已經不再光鮮了。我在黑暗的角落看見他發光的眼睛,年輕的,神色飛揚的,朝氣蓬勃的,這些都屬於他,這些都不屬於我。
於是,第二天,我給他寫信。我斷然地拒絕了他,並且在信中寫:“請求你以後不要再說這樣不知輕重的話,否則我們之間的友誼將無法繼續下去。”
我把信寄了出去,心不停地疼。我覺得寒冷,或許是嗎啡的作用,只是這週遭和暖的一切都在頃刻之間讓我感到寒冷。
我以為,也許,我們之間僅有的存在的唯一的關係將在這裡停滯,可能是一段時間,又可能是永遠。但是,我發現我錯了。他沒有像我想的一樣沉默,他的回信來得很快,他在信中向我道歉,說那是他感激的話說過分了,一時有失檢點,並且請求我的原諒。
我拿著信笑了。陽光又明亮起來。我立刻拿起筆來給他回信。我們終究還是沒有從此中斷我們的聯繫,卻反而越發變得頻繁。這期間的季節讓我一直都停留在春天,陰霾潮濕又或者並不能讓人感覺到爽朗的夏天,這些都沒有來到我身邊。我的生活忽然間變得不再張牙舞爪。我還並不明白這裡面的作用,全都來源於他。我不想告訴自己,我的愛情真的是來了。在這五月的末尾,帶著春天結束時候殘餘的花香,沒有飄散乾淨地浮在塵埃裡。我頹廢而沉穩地矛盾著,現在竟然更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顆比我年輕六歲的心的旁邊,時間和感情都還來不及理解我的瘋狂,包括我自己。
他從他的花園裡面,採摘新鮮的玫瑰送給我,從春天到夏天,他的玫瑰從來不曾凋謝,因為他每天都給我送來新鮮和芬芳。我打開房間的窗戶。這裡面不再只是潮濕和病怏怏的霉味。風吹進來,花香四散得很飽滿,陽光金燦燦好得出奇。我的房間就這麼亮了起來。花香和新鮮空氣,像是我重新活起來的生命。
我終於對自己承認這關於愛情的一切。它真的來了,在我三十九歲的生命裡,挽起我的手臂,要和我緊緊地挨在一起。
後來,奇跡好像跟著他的到來,發生在我身上了。當我的雙腳觸及地面的那一刻,我感覺到生命的鮮活。所有的東西都在呼吸著,都在心跳著,都在生存著。而我,萎縮了生機的雙腿竟然重新有了活力。當我用自己的雙腿走下樓的時候,堅實的地面在我腳下歡呼雀躍,一切都變得那麼熱鬧和愉快。所有的人臉上帶著驚訝的表情,奇跡讓他們難以置信。可是,這千真萬確地發生了,奇跡選擇了我。這一刻,我笑得無比愉快,我知道我該感謝我的愛情,我該感謝他,他的每一封信,他送來的新鮮的玫瑰花,還有,他的愛。
真誠地,無比地感謝你,我親愛的,羅伯特。

我重新去了他的屋子。
他不在的索菲街,讓我覺得冷清並且蕭條。
我用鑰匙打開36號房子的鐵門。花園變得有些空曠,看上去是一片無人居住的蕭條。房子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可是他總是住在軍隊裡,只是在假期的時候回來。
他回家就給花圃澆水和修剪枝葉,讓它們看起來乾淨並且精神飽滿。他脫了深藍色的軍裝,裹著高領的毛衣,那件銀灰色的,我織給他的毛衣。他愛它。
他也愛我。他笑著在陽光裡轉過他的臉看我,僅是有些細碎的鬍渣,可看起來一樣的清爽。或者,他在我身後蒙住我的眼睛,又或者是張開雙臂抱住我。這些都還沒有離開,這裡充滿了他的味道。我貪婪地呼吸這裡的空氣,就好像它們隨時都會散開一般。
可是,信被我握在手裡,上面右下角的署名是貝德。克爾。
我心愛的名字。我出奇地愛著,我深刻地愛著,我瘋狂地愛著,即使是他的名字。我知道,這並不是真的。或許它真的是一個神奇的故事,可是,我在收到他之後的每天都在幻想同一個場景:貝德穿著我給他織的灰色毛衣,站在落了葉子的庭院裡面,笑容溫和地對我說,他正在等我。
於是,我還是來了。在夢和幻想裡面尋找一切不真實的味道,僅僅只是呼吸也好。可是,他真的是不在的。我背對花園的鐵門站著,我等他摀住我的眼睛或者抱住我,我等他手掌上的溫度穿過我的皮膚到達我的血液,來溫暖我的心臟。可是,風從後面經過的時候,把秋天的味道帶來了,依舊沒有他的溫熱。
是埃這並不真實,落了葉子的庭院裡面有他並不喜歡的蕭瑟,我的想像是錯的,他應該站在陽光飽滿和綠意盎然之間,對我微笑。而這些在今天沒有。天空,是灰的,像是遠遠地看著戰爭的顏色,一直在蔓延。
可是信呢?貝德的信。貝德的名字。這些好像都是真的,只有我不明白的內容和話語。它們讓我混沌。唯一清晰的就是他的署名。這讓我覺得好像他是回來了的,或者一直都不曾離開。一切都好像只是玩笑或者夢魘。那好吧。我想要回信來弄清這些,是不是我的信穿過了一個世紀去尋找與我愛的男人相同的姓名。又或者不是,僅僅是為了讓自己以為貝德一直都在。
“貝德。請允許我這樣直呼你的名字。你的回信同樣讓我欣喜並且感到難以置信。因為你的名字,讓我感覺有些混亂。這就像是一個離奇的夢,而在我醒來的時候,終於相信,你並不是他。你說我寫的日期是上個世紀,我不明白,是不是我的信穿過了一整個世紀找到了你。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是我願意相信。我的名字是愛瑪。沃森。而你說的愛瑪,似乎並不是我。希望你仍然可以回信給我。
愛瑪”
我依舊在信封上寫下索菲街的地址,然後把它放進了郵箱。接著,我開始構思一個奇妙的故事……
可是,這並不僅僅只是一個故事,我終於開始相信,它是真的。
貝德在回信中附送了下個世紀的陽光給我——一張帶著陽光的照片。照片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右上角寫著日期:2005年9月17日。
世界上總是有著這種讓人無法想像的奇跡存在,我的信穿越了一個多世紀。而他的住址依舊不變。
索菲街36號,一個帶著庭院的房子。花圃和不斷被修剪的枝葉。圓桌和咖啡壺。這一切都似乎沒有多大的改變。唯一改變的,只是時間。我總覺得貝德真的會在下個世紀等我,依舊是他的花園,有泥土味道的門欄旁邊。
1943年10月開始,英國軍隊在愛琴海上的戰爭局勢與日聚下,整個戰爭局勢越來越為德軍所控制。死亡在海上咆哮著,我隔著遙遠的聲音聽希臘的戰火,炮響。我看見火苗,高竄到天上,直到要吞沒整片海洋。我終於對貝德說,我要去找他。
我要去找他。我是在和三個人說這話,貝德,貝德,還有我。我沒有帶行李,直接奔上了火車。我閉上眼睛,看見他徘徊在卡斯特洛裡佐島的邊緣,他看著羅得島的眼睛很迷茫,勝利到不來,只有死亡在他身邊開出花來。群鳥跟著戰火一起飛,它們照亮它們離開的方向。它們還照亮死亡。
我睜開眼睛,就流下眼淚。火車轟鳴,可是我知道,它無法到達。
“任風波飛揚,也不能動搖那堅貞;我們的手要伸過山嶺,互相接觸;有那麼一天,天空滾到我倆中間,我倆向星辰起誓,還要更加握緊。”
我現在把這首詩念給你聽,在夢裡,我親愛的,貝德。並且,我在夢裡對你說,親愛,現在我給你與你給我同樣充足的時間來等我。

這一年的春天在二月已經到來。五月中旬,我帶著在四月裡悄悄買下的軟帽外出。妹妹陪我去了公園。我的雙腳踩在軟軟的青草地上,它們的味道闖入我的鼻息,一股清淡的春天的香味,這樣實在。這是我久別了的世界,它在這一刻充滿了張揚的生機,像是夢境一般,卻又真是無比。
我摘下一朵小小的金蓮花,放進寄給他的信封裡。我將要寄給他的,不僅是這封信,還連同了我的愛情和感恩一起。我將要把我的所有都完整地交給他。
我終於無法再拒絕他的求婚。這曾經與我早就隔絕了的字眼又闖進了我的生活。婚姻和愛情。我現在要全部地擁有。
可是,我的父親對我大發雷霆,在他從妹妹亨利泰那裡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他像瘋了一般地對我怒吼。我忽然覺得我好像是做了一樁不知廉恥到極致的事情,毀了他所有的名譽和尊嚴,我無力回擊他,也無力流淚哭泣。我無法開口告訴他,我只是想要我的幸福,這是多麼的簡單。我被他的怒吼聲震得暈了過去。直到我從羅伯特的夢裡面醒來的時候,我覺得美好破滅了,我的父親,他已經成了一個暴君。這些都是在時間的磨蝕裡面毀了的,他的慈愛,他的容忍,他作為父親對我的愛,這些到最後所殘存下來的,只有他對我的暴怒,他對一切想方設法的憤恨。
我顫抖著雙腿,和女僕一起下樓。這天早上外面吹出來薄薄的霧,陽光必將很好。我們鑽進新鮮的空氣中,雇了一輛馬車,奔向我要去的地方。
是教堂。
我撇開了所有,我為他寫詩,也為我所有的愛。而現在,我將要去到我愛情的最後最完整的起點。在那裡,有我的愛人在等待我,還有以後永遠的不離不棄。
走出教堂,我即將和羅伯特短暫地告別。只是很短的時間,也許在我們之間即將變成漫長的等待,因為我們分開的每一秒鐘都是一個世紀的隔絕。我們親吻,擁抱,然後各自轉身離開。這條路在腳下延伸開來的方向注定要將我們捆綁到一起,我們緊緊相靠,直到最後也不會分開。這就是結局,在我的詩裡,在我的夢裡,在我的生命裡早就預定好的結局。
一個星期之後,我們終於離開。離開得這麼堅定,儘管腳下分離的島國的故土這樣難捨,而我們毅然離開。我帶了很少的行李,還有我的女僕和心愛的狗,最後帶著的,是一年又八個月來,我和羅伯特的所有書信。這份愛情的證明,我到最後都沒有捨得留下。我時時刻刻想要帶在身邊,以便我們的記憶在任何一處都可以有停留的時間和足跡。
我們經過法國之後,來到了意大利。從比薩到佛羅倫薩。我們安逸地停留,然後隨心所欲地離開。無比暢快和滿足。什麼都不能用來比擬這樣的幸福。
我不再是一個殘疾人,我跟著羅伯特跋山涉水,我在愛情路上一刻不停地前進。我很慶幸,當初,我們誰都沒有捨棄誰,誰都沒有來得及放棄便要迫不及待地相愛。於是,最後我生命裡面有這樣的詩集誕生,它關於愛情,關於我愛的人,關於我們愛著的一切。它像是一雙眼睛,清晰地見證這愛情,漫長又短促的過程。
時間永遠不夠,因為愛永遠都沒有盡頭。

愛情無論經過多少時間都沒有塵埃停留,只是一切都走得很乾淨,來不及留下什麼痕跡。
我沒有念白朗寧的詩給他聽,也沒有為他拂去軍裝上的灰塵。因為,我沒有找到他。
到處都沒有他,直到最後也沒有。我沒有去愛琴海,沒有去多德卡尼斯群島,我依舊站在硝煙未到的海岸邊上看著他,我眺望他,就這麼望著等待。我以為到最後,他會歸來,活著或者死了,但僅僅起碼都能讓我再見到。
到戰爭結束的時候,在回來的軍隊中間,我像瘋了一般地衝撞和找尋,最後,我走出他們的隊伍,後面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一些落下秋天裡面的葉子,被風一吹都被捲到了半空,然後再落下來。
我知道,結束了。這一切。只有我的心臟還在跳著。記憶一直停留在他的庭院裡面,還有他灰色毛衣上的綠葉味道,心就一直跳著疼痛,難以遏制。
我到了這些時候,依然還是想要去找到他,甚至希望在被列出來的德國俘虜的名單上面,會突然出現他的名字。我想著一切他能活下來的可能,即使殘忍,但是希望總是揪住我不放。它們跳躥著火苗,燒著了我的眉毛和眼睛。
我懷抱著伊麗莎白的那本詩集,回到了他偌大的庭院裡。
我把自己瘦削的身體藏在偌大的外套裡。我覺得困乏和疲倦。
他的院子裡面長滿了雜草。沒有修剪的枝葉無規則地瘋長。處處都有塵埃的堆積,它們在我的呼吸間晃蕩,肆無忌憚。
這裡已經沒有了他的影子,一切變得荒蕪起來。
原來他沒有等我。
我走進他的屋子,坐在堆積了灰塵的沙發上。這裡還有他的外套來不及收拾掉。那上面有他的指印和味道,而我,再也捨不得去動它。
我四年的光陰,深陷在他的愛情裡面。可是,他後來只是留給我一片荒蕪,要我奔走和找尋,到最後也無法停留,只有死亡的結局。
於是,二十三歲,我終於要和他告別。
可是,伊麗莎白朝我走來。她紅色的毛衣讓她看起來格外溫暖。她抱住我,低頭親吻我的臉。她說,愛情永遠都沒有結束的時間。所以,不要和他告別。永遠。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來描繪我的幸福和愛情,即使是詩歌,它也顯得遠遠不夠。
今天是29號,六月快要過去了。
晚上的時候,我和羅伯特靠在一起,商量怎麼度過這又一個夏天。小貝尼尼在房間門口衝我們做了一個鬼臉就上樓了。他十二歲了。只是一轉眼的時間。我和羅伯特生活在一起的時光顯得飛快並且短暫,但是每一分鐘都很充實。
我們去了很多地方,我用我的雙腳走過無數的路,這是我在十五年前連想都沒有勇氣的。直到現在我依然為這個在我身上所發生的奇跡感到興奮。而羅伯特的情感更甚於我,他總是到處和別人說,他又和我去了哪裡哪裡,就像有個會走路的老婆是全天下最稀奇的事情一樣。
我唯一遺憾的僅僅是我的父親,他退回了所有我給他寫的信,並且在我們帶著小貝尼尼回去的時候,他沒有見我們。我沒有得到他的寬耍永遠。他沒有肯見一見他可愛的外孫,他沒有再為我打開家門。
這就是我愛情的代價,但是我沒有後悔。我能這樣倚靠在羅伯特的肩膀上,感到無比溫暖,無論給我多少次機會,我依舊會選擇跟他走,義無反顧。即使只給我一秒鐘去和他相愛,之後就吞噬掉我的靈魂,我也願意。
今天,很多東西都在我腦中徘徊,我們的遺憾,幸福和生活,每一秒。好像是一輩子這麼久了。而現在,我覺得累。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
好吧。羅伯特,我們想想,這個夏天我們該去哪旅行,或者我們應該也問問小貝尼尼的意見。
好吧,我困了,我就睡這麼一會兒,羅伯特。
只是一會兒……
然後,我看見了我的靈魂。她走出了我的身體。
或許這只是夢而已,不要難過,親愛的。我低頭親吻他的臉。然後轉身離開。
可是,親愛的羅伯特,我永遠都無法和我們的愛作別。

貝德。你在聽麼?我想說的故事結束了,只是愛情還沒有結束,他們的,還有我的。這或許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了。謝謝你,有著和我愛人相同的名字。或許,我們在哪裡依然可以遇見,而不再隔著一個世紀這麼久遠。而現在,我要去找貝德了。我閉上眼睛能看見他在愛琴海上等我,他離開我並不遙遠,相信我。

愛瑪。
我想,這就是夢了。當我收到有她署名的信的時候,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臉,長髮和微笑。而這些都不在了,只有空氣留得祝她在我的記憶裡不斷地開花。
她消失在空氣裡,連同她的白毛衣。在那個秋天的末尾。她在馬路對過微笑著向我走來。那是久別之後的見面,所以我們連停留都沒有。她揮著手向我奔來,這就是最後的鏡頭。而我始終來不及去拉她的手。於是,她的靈魂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她的信只是一首詩,白朗寧的詩。
那本詩集我依舊放在枕邊,每夜每夜地看。它是我們相愛的證據。04年初春,我搬進索菲路的這間房子,在沙發的角落裡面找到了這本詩集。
她在第二天按響了我的門鈴。她說她落下了她的東西。這個穿白色毛衣的女孩,就這麼肆無忌憚地闖進了我的生活。
而她唯一落下來的東西,就是白朗寧夫人的詩集。
我發誓,我愛她,從第一眼開始。
信封上的地址確實是她的。所以我確信這是夢,而我要給她回信。我要告訴她,鳶尾開花了,就在我們的花園裡面。
而你,愛瑪,你究竟在哪裡?
後來,我收到了回信。署名依舊是愛瑪。
可她說,她在二十世紀。好吧。我相信了這個荒謬的故事,時間和空間已經不再重要,她說她愛的男人叫貝德,而我告訴她,我愛著的女孩叫愛瑪。
從此開始了這些神奇的交往。我和愛瑪的。愛瑪和我的。遙遠的,卻又不遠。我們只是隔著一條街,幾堵牆,卻又隔了一個世紀。而我給她寄去了二十一世紀的陽光(僅僅是一張報紙),讓她相信了我的世界。
她也同樣愛著伊麗莎白的詩,於是,她開始寫信告訴我,伊麗莎白的故事。直到最後的這封信,她才說完了這個很長的故事。她說她要睡了,要去找她的貝德。她說,這只是一個過程,而她,只是要在這個過程當中離開。
愛情永遠都不會有結尾。
我在那一刻看見她,或許只是夢。她在她的病痛中終於不再掙扎,安然地睡去,像個孩子。可是,我伸出手來,卻握不到她。我的溫暖到最後也不能寄給她。
愛瑪,或者愛瑪。時間停留住不再走了。在這個秋天裡。原來誰也沒有離開。信堆了起來,最上面是那本詩集。她依舊穿白色毛衣,欠著身子闖進了我的房子。她依舊在庭院裡面四處徘徊找尋那些愛著的蹤跡。記憶被複印了無數份,於是,時間再也走不掉。
08年的春天來了。
我給愛瑪帶來了嫩黃色的鳶尾花。她依舊笑得很燦爛。陽光傾瀉下來,把她淹沒在一片白色裡。
我從口袋裡拿出那本詩集,開始念給她聽。
然後,我聽見身後有人在喊。
愛瑪。
愛瑪。
愛瑪。
我轉身,看見一個背影,她穿著白色毛衣,腳步輕快地朝前走去。
我站起來,在陽光的熾白快要將她吞沒之前,我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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