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讓人信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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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讓人信賴的眼睛

一雙讓人信賴的眼睛

1999年3月,表姐打電話給我,說她在深圳為我找到一份工作,既輕鬆又來錢,月薪在兩千以上,叫我速帶3000元押金去報到。我喜出望外,揣著父母七拼八湊為我籌備的錢,告別安微省宿松縣那養育我二十年的小山村,去了深圳。

但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表姐所說的工作就是傳銷,她已經被傳銷搞得麻木了親情,騙我去做她的下線。我帶來的3000元錢一下就被表姐搜刮去了。我又氣又急,與表姐大吵了一架,扛著行李憤憤地離開了她。

離開表姐時,我已身無分文。想回家,沒有錢又怎麼回去呢?我只覺得自己是只浮萍,孤立無援,隨風飄遙天一點一點地黑下來,我的懼怕一層一層地加深。晚上住哪裡呢?露宿街頭?如果碰到壞人怎麼辦?20歲的我再也忍不住,倚在一根豎廣告牌的水泥柱上流起淚來。

就在這時,一個騎自行車的小伙子在我的面前停下,打量我。我可憐兮兮又不無戒備地回望他,見他又黑又瘦,一身半舊不新的衣服上沾滿了水泥漿。可以看出,他並不是混得很好的人。但他五官端正,有一雙善良的、讓人信賴的眼睛。

他就用那善良的眼睛看著我,滿眼的關切和同情。然後,他輕聲問我:「你怎麼了?是不是新來的?沒找到工作?沒地方住?」他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我不知道該不該答理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他笑了,是像我們山村人那樣厚道的笑。他說:「沒找到工作沒關係,主要是要先找到住的地方。如果不嫌棄,可以先到我們工棚去祝」我雖然走投無路,但受過表姐的騙,已變成驚弓之鳥,不敢輕信任何人。他看出了我的疑慮,忙從口袋裡掏出他的身份證、邊境證、暫住證,一古腦兒塞到我的手裡,說:「我不是壞人。你要不放心,就將我這三證拿著。」我聽人說過,在深圳,沒有這三證,是無法立足的。他能將這三證交給我,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答應了他,並偷眼看了他的身份證:他叫田平震,是唐山人。

我跟著田平震去他的工棚,一路上,我仍對他十分戒備。我甚至想好,如果發現情況不妙,我該怎麼逃跑,怎麼求救……

事實上我的擔心是多餘。到了工棚,看見工棚裡有五、六十號民工,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村人,我的心踏實了,有了安全感。民工們見我一個陌生的女孩子,便粗俗地與田平震開起了玩笑,問他是從哪裡拐騙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來。我被鬧了個大紅臉。田平震揮舞著瘦弱的胳膊同大夥兒急,說誰要是再亂說他就揍誰。我深深被他的行為所感動。

田平震在民工中屬於一個特殊人物,別的民工都睡統鋪,他卻在工棚 的角落裡用木板釘了一個邪包廂」,類似於一間小木屋,這樣,他雖然也住在工棚裡,卻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空間。當晚,他將那間小木屋讓給了我,自己則到外面與大伙擠統鋪去了。

我鑽進低矮狹窄的小木屋,驚訝地發現,他的床上竟堆滿了書。我翻了翻全是大學建築專業的教材。後來,田平震告訴我,他不滿足於當一輩子泥瓦匠,所以他在自學大學課程,立志將來當一名建築工程師。那間小木屋,就是他在工地撿一些廢棄木料釘成的,為的是有一個不受干擾的、能夠專心看書的環境。

累死我也不答應

第二天,田平震借給我50塊錢,讓我出去找工作。他把我送到乘車的地方,一路上,他將一些顯眼的建築和標誌指給我看,讓我記住回來時該怎麼走。

我在外面轉悠了大半天,找了四五個工廠,對方的回答都是滿員,不招工。為了省錢,我午飯都沒吃,直到下午3點多鐘,我餓得頭昏眼花,才不得不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工棚。民工們都上工地幹活去了,我鑽進那間小木屋,驚喜地發現,在床板上擱著一碗飯和一盤菜。我捧起飯,飯已經涼了,但我的心卻是滾燙的,我知道,這是田平震給我留的。萍水相逢,他對我如此關愛體貼,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大滴大滴的眼淚從臉上滾落。

一連幾天,我天天在外面為尋找工作奔波,每天中午,田平震都會偷偷地在小木屋裡留一碗飯給我。直到第六天晚上,一個民工同田平震開玩笑,才抖出那每天中午一碗飯的秘密:它都是田平震從分給他的份飯裡勻出來的。而他幹著那樣超強度的體力勞動,吃那麼一點飯怎麼行?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報答他。

第七天一大早,田平震拉著我去蛇口,說他通過老鄉在蛇口的一家製衣廠為我聯繫到份工作,要我去面試。我跟著他到了那家製衣廠,填了應聘表後就是參加考試,考我駕馭縫紉機車的能力。我對縫紉一竅不通,結果被刷下來了。田平震卻仍不放棄,叫他的老鄉引我們去見廠長。廠長是個典型的絡腮鬍子,鬍子刮過的臉泛著青光。

田平震信誓旦旦,不斷向廠長作保證,說我是如何冰雪聰明,雖然目前不會縫紉技術,只要學習不長的一段時間,保證會成為廠裡一等的車工。廠長不知為啥竟破格錄用了我。就這樣,我的工作總算有了著落,田平震幫我在廠裡交了500塊錢押金,再幫我將行李送到廠裡,我就正式上班了。

實際上,我們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上班的第一天,臨近下班時,廠長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關上門,請我坐下之後,他就裝模作樣地問我今天學縫紉學得怎麼樣,問著問著,他就挨著我坐下了,雙手也不老實起來。我緊張得要命,忙站起來,找了個借口要出去。誰知廠長一把拉住我,一邊色迷迷地看著我,一邊說:「我這麼破格錄用你,你就什麼表示都沒有?你放心,只要你答應了我,我不會虧待你,你不是高中畢業嗎,我可以讓你到廠長辦公室來當秘書,又輕鬆,工資也比當車工高些,怎麼樣?」我奮力將他的手甩開了,轉身就往門口走。他卻喊住了我,嘴臉也變了,語氣生硬地:「你想清楚,你本來是不符合當車工的條件的,你要不依我,我只好調你去當搬運工,那可是累死累活的差事!」我氣極了,雙手不住亂抖,告訴他:「我去當搬運工好了!就是累死,我也不答應你!」

第十個手指

我被調到了搬運組。在我被調到搬運組以前,搬運組是清一色身強力壯的男工。這裡的活兒真的把人累死,每天裝車、卸車、上樓、下樓,將布匹搬進來,將打包的衣服搬出去,有忙不完的活。幸好我在家鄉就勞作慣了,咬咬牙也能對付。那個毛臉廠長為了折磨我,經常變著法兒給我加活。譬如廠裡進了一批設備,他會派我搬到四樓去,等我累死累活地全部搬上了四樓,他會唬著臉來問我:「我是叫你搬到二樓,你長耳朵做什麼用的?」我只差沒氣死,敢怒不敢言,只得又往二樓搬。

我打定了主意,等我干滿了三個月,就辭工。因為廠裡有規定,沒干滿三個月自動辭工的不退還押金。我在乎那500塊錢押金,那是田平震幫我交的,我要還給他。而且我也留了個心眼,每天只要一下班,我就逮住製衣車間的車工去吃飯的時間,偷偷地跑到製衣車間練縫紉。三個月後,只要我練會了縫紉技術,就可以到別的製衣廠應聘當車工。

田平震一個月來看了我兩次,每一次都說我瘦了,問我是不是幹不習慣,如不習慣,再換一個工作。我不敢告訴他實情,只說自己過得很好。田平震便不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滿眼的關切與憐愛。我讀得懂他的眼神,說直話,我也愛上了這個瘦不拉嘰的小伙子,但我們倆,都沒有將那個字說出口。

我當了一個半月的搬運工,偷偷練了一個半月的車工技術,我的縫紉技術越來越長進。正在我暗暗高興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那是1999年5月9日,那天中午,我又趁沒人的時候偷偷地跑到製衣車間練縫紉。廠裡的保安剛好路過聽到車間有動靜,就跑來檢查。我慌了,想關掉機子躲起來,慌亂之中,我的手指伸到了機針的下面,頓時,機針帶著縫紉線密密地扎進了我的手指裡,我的右手食指頓時血肉模糊……

保安將我送進了廠裡的醫務室,醫務人員只是簡單地幫我包紮一下了事。第二天,我的手指開始腫起來,疼痛讓我夜不能寐,我無法去上班。毛臉廠長找到了報復我的機會,說我不守工廠的紀律,私自進入製衣車間開機,要罰我500塊錢,如果我這幾天不上班,更要以曠工論處。

我才休息三天,便咬著牙去上班了。我的手指鑽心地疼痛,只得強忍著,仍幹著那超負荷的搬運工作。就這樣一連干了半個月,我的手指漸漸不痛了,我有些欣喜,是不是手指好了?然而不幾天,我感覺渾身發熱,全身乏力,在背一包成衣時,我再支持不住,癱軟了下去。

工友們將我送進了醫院,經檢查,我的右手食指已潰爛得不成樣子,有一截縫紉機針帶著線頭斷在我的手指裡。醫生說,只怕我的手指頭已經壞死,必須馬上住院進行手術。

可住院得先交3000塊錢入院費。工友們去找廠長,廠長卻告訴他們,我被工廠開除了。我受傷,是自找的,廠裡不負責任。工友們只幫我領來了我兩個月的工資750塊錢,連我的入廠押金都沒有領回。毛臉廠長說,我那500塊錢押金被扣了偷開機子的違紀罰款。

沒錢住院,眼看著有傷不能治,心裡的痛楚是可想而知的。

就在這時,田平震趕來了,是他的老鄉打電話告訴了我受傷的事,他聽說後立即向工頭借了5000塊錢趕到。他的臉仍那麼黑瘦。黑瘦的臉此時被焦急和痛苦扭曲了。他看著我,嘴角扯了幾下,想說點什麼,什麼也沒說出。無望無助的我猛然看到他就像無助的孩子看到了親人,撲進他的懷裡,「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我的右手食指最終沒有保住,被鋸掉了一截。我傷心得要命。出來打工,我一分錢沒掙到,卻丟了一截手指頭,多麼令人傷心呀!

田平震在醫院裡陪了我兩天,兩天中,他一直守著我,一直輕輕地捧著我受傷的手,雙眼定定地看著我。他沒有過多的語言,反反覆覆就一句話:「別傷心,不就是丟了一截手指頭麼,我給你,我就做你的第十個手指。」就這一句話,我的心裡溫暖了許多。我知道,我再不是孤苦飄零的打工妹,我有了呵護有了依靠,他那瘦削的肩膀將是我今生有力的依靠。

田平震在醫院裡照看了我兩天,後來再沒有來,只是他們工地上的工友陸續來看我。我問他們田平震哪裡去了,工友們只是說,工地上忙,他走不開。

既然工地上忙走不開,怎麼工友走得開?我隱隱有些擔心。我反覆地問那些工友,但沒人肯同我說實話。我開始害怕起來,也就在這時,我才深切地感受到,我是那麼地愛田平震,我怕失去他,怕以後的人生中沒有他。我嚷著要出院,我要去找他。

第七天晚上,田平震來了,滿臉憔悴而又鬍子拉碴。我一把抱住他。哭了,問他去哪裡了,我以為再見不到他了。他笑起來,笑得少有的輕鬆與得意。他說:「這一生就只有這幾天的分別,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了。」一直到我傷癒出院,我才知道,田平震去將那毛臉廠長揍了一頓,結果,他被廠裡的保安抓住,送進派出所拘留了七天

因為田平震這樣大鬧一場,我在廠裡遭到的不公正待遇被曝光了,在有關部門的幫助下,最終,製衣廠不僅賠償了我全部的醫療費用,還賠償了我4000元錢。而且我還聽說,那個毛臉廠長其實不只騷擾我一個人,他利用廠長的權利,經常占女工們的便宜,只是許多女工為了保住工作,敢怒不敢言,吃個「啞巴虧」算了。經田平震一鬧,事情挑明了,女工們聯名告到董事長那裡,結果,董事長將那個毛臉廠長炒了魷魚。

如今,我與田平震結婚快一年了,他2001年7月結束了他的大專函授課程,拿到了深圳大學建築系的大專畢業證,現在正受聘於鐵道四局在東莞的第三建築公司,當一名土建技術人員。我則在東莞市厚街鎮的一家製衣廠當拉長。雖然我現在只有九個手指,但我沒覺得我是殘廢,因為,愛,就是我的第十個手指。有了田平震,我的生活充滿幸福與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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