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後感
當代文學正在成為經驗的王國。尤其是小說,更是成了經驗的狂歡。然而,好小說決不只是一些故事和經驗,也不只是簡單地在生活經驗的表面滑行,它應該深入到人性和世界隱秘地帶,應該在精神和存在面前展示一種力度。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很看重廖紅球在《蒼天厚土》(中國青年出版社2005年8月版)中的寫作努力。這部長篇小說寫得沉著、冷靜,25萬字的篇幅讀下來,你完全感受不到一絲當代文壇的喧囂和嘈雜。這些年,外面雖然風雲變幻,但廖紅球的寫作一直是獨立的,誠實的;他不僅面對自己的故土、記憶和經驗,更重要的是,在他所呈現的經驗下面,還潛藏著一道精神的暗流——這道暗流,就是作家對蒼天和大地的敬畏,對人性、人情的溫暖呵護,對故鄉和親人的赤子之心。有了這種心靈維度,《蒼天厚土》才顯得厚重:它的精神方向不是前進,而是後退的——退回到大地、文化的腹地,以期重新理解人性與倫理在當代所面臨的複雜境遇。 這也是《蒼天厚土》一書最重要的特色:它在精神上是有根的。這個根,讓我們清晰地看到了人物是從哪裡走來的,他又將走向哪裡。這個根是大地,也是文化——這些,共同構成了人物靈魂徘徊和掙扎的基本場域。這種寫作上的扎根,在我看來,也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回家——回到內心的故鄉,從而為一種人性曾經的滄桑作證。 正因為存著這樣一顆溫潤的赤子之心,廖紅球的寫作,在《蒼天厚土》裡才透著一股勁,一股追索人性衝突、探究文化命運的勁,這是一般作家所沒有的。這是一部沉入大地、接近心靈的好小說。它寫的是客家山區的故事,描繪的也是客家人的精神——在此之前,我還很少看到有哪一部小說,能把客家文學的韻味傳達得如此悠長。客家人是遷徙的部落,身上帶著中原文化的記憶,同時也在漫長的行走中多了一份勤勞、進取和堅毅。他們多依山而居,和大地保持著親密的關係,但他們的心,永遠在尋找自己的遠方。因此,他們既是走得最遠的族落之一,也是在異地把根扎得最深的人群之一。他們的精神血統裡,忘不了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以致在走向未來的路途中,也扔不下那些沉重的文化記憶、歷史傳統。 因此,客家人往往是最矛盾、最複雜的一群人。《蒼天厚土》充分書寫了這種矛盾和複雜。小說中的幾個主要人物(李大牯、月秀、李高堂、李二牯、三叔公等),既有客家人那種責任感和道德情懷,又很難突破歷史和現實的束縛,走向內心的自由——他們因此而陷入重重的倫理漩渦,在情和理、愛與恨、族規和法律之間,他們矛盾、痛苦、彷徨,他們有衝動,也有愚昧,但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希望和社會、和大地、和優美的人情和解。他們的堅韌使他們能承受一切苦難和不公;他們的進取,又一次次地激發他們與命運抗爭、與時代同行——他們的愛恨悲歡,生動地體現出了客家文化和客家精神在時代大潮中所受到的深刻考驗。 這一點,可在《蒼天厚土》中的兩場重頭戲裡得到印證:一是女主人公月秀出走八年之後重回月影灣村時,親人、族人的不同反應;一是族人誤解月秀,欲將她以「七出」罪名裝豬籠沉潭處死(這是一種古老而殘酷的宗族刑法)時。這兩件事的主角月秀,是一個典型的客家女子,勤勞,勇敢,能忍受生活一切的錯待。她愛著自己的丈夫李大牯,但在那個到處餓死人的年代,她不得不帶著兒子自賣自身,換得三百元救命錢,試圖以自我糟踐的方式來讓自己的丈夫——李大牯父子三人活命。沒想到,這三百元錢卻被月秀的姐姐暗中獨吞,月秀的屈辱和苦心化成泡影。而整部小說最令人震撼的是,月秀始終沒有為自己曾經遭受的屈辱、苦難辯解,也沒有說出自賣自身的事實真相,她默默承受一切加在她身上的不公的罪名,甚至到了要把她裝豬籠沉潭的前夕,三叔公喝令她向列祖列宗磕頭認罪時,她還使勁揚著頭喊:「你們打死我吧,我就是死也不磕頭!」 ——這是一個何等倔強、勇敢的女子。她的勇氣,顯然來自天地良心、來自人生大道。她是清白的,在出走這件事上,她以自己受難的奇異方式,表達了對親人特殊的愛。事後大家誤解她,她不喊冤,不為自己辯解,只在自己的內心,默默面對「蒼天厚土」——她堅信,自己的苦心和大愛,蒼天可鑒、日月可昭。她不求別人理解,只求在「蒼天」和「厚土」之間,做一個良心無愧、胸懷大愛的人。所以,經過沉潭噩夢之後,她決心再次出走,這次,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離李大牯遠一些,不要再影響別人的生活」,「對今後的生活,她感到自己沒有更多的要求,只要能有一個可供住宿的地方,自己養活自己,一切的一切她都滿足了。至於那個地方在哪兒,她只知道在前面,只要自己一路走下去,就能找到。」——她又一次選擇了受難,也許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解開李大牯及其族人心中的倫理死結了。 就在這時候,月秀的姐姐出現在月影灣,她出於天良發現,說出了當年月秀賣身救家的實情。真相大白,但月秀已經遠行,李大牯向連綿的山野發出了悲憤而痛苦的吼聲:「一個弱女子,為了我們李家幾個男子漢不至於餓死,自我賣身,自我賣身……」原本因月秀的回來而引起的那些家族衝突、倫理裂變,還有那些愚昧、落後的觀念,都被月秀的受難精神所徹底溶解。「蒼天」「厚土」最終為月秀作了有力的辯護,天道人心再次朗現於世間,這既是人與人、人與歷史、人與大地的和解,也是一種新的敘事倫理——誠如哲學家牟宗三先生在論到《紅樓夢》、《水滸傳》的精神境界時所說:「必須饒恕一切,乃能承認一切,必須超越一切,乃能灑脫一切。」而在這種「饒恕」和「超越」的背後,一個大寫的客家女子,就這麼佇立在天地之間,這是多麼的令人感動和慨歎。 共2頁,當前第1頁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