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燕子

一直以為我是屬於這座城市的一個女人，可是現在我卻像個客居者。

有一條叫長江的大河把這座城市分成兩部分，我和我的朋友燕子就經常坐在江堤上看著江水從我們眼前流過。長江像一個大女人，她滿腹的江水養育了這座城市的無數生命，還有像我和燕子這樣的女人們。

一到夏天，我就和燕子一起到江邊，赤腳踩著江水，每一艘船掀起的浪花打在我們身上，我們沒有對著江水大呼小叫，也沒有象電影裡的情節互相澆水嘻笑。我和燕子只是一前一後繼續踏著江水往前走。後來在一個秋天的傍晚，燕子從江邊撿來一大堆卵石，用玻璃瓶子裝好送給我，我帶著這個玻璃瓶子離開了這座城市。

長江在我走後繼續流淌著，她有生生不息的力量。人有時候很怪，長期置身其中反而淡漠出生疏來，無意間留下的印象卻難以忘懷。我拿出燕子送給我的玻璃瓶子，讀著她寄來的信，原來她已經不做教師了，她現在沒有固定的職業。她還說她很懷戀那群孩子。看著玻璃瓶子裡的卵石我很茫然，好像裡面什麼也沒有，江水卻自由的注入我的思想。我想起我父親告訴我關於燕子的事情。她母親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她是在長江裡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在被一群造反派強暴以後，她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衝破一群禽獸的包圍，一直衝到長江裡，她甚至來不及看看她心愛的女兒一眼就被江水無情的捲走了，剩下燕子的父親繼續在農場裡改造思想，燕子就寄住在我家裡。那一年燕子七歲。

我一直不敢和燕子談起這件事，我不相信女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命運，在這樣的命運裡長大的燕子是怎樣的世界觀，她是怎樣看待這個城市的男人啊？

燕子沒有童年，她一下子就長大了，她必須每隔一個月去農場看她的父親，並被那些管教幹部訓來訓去。她的生活也很簡單，她從不會打扮自己，可就是這樣的女人卻有著生就的美麗。這也許是她母親遺傳給她的。在江邊赤腳踏水的時候，男人們的目光追隨著我們，

「燕子，你愛過男人嗎？」

「哪些男人值得愛？」

燕子反問我，我只好說，好男人應該是有的。

有是有的，慢慢等吧，燕子孤獨的等了十年，終於有了一個很愛她的男人成為她的丈夫。但是很多男人當初愛的只是女人，在這個女人成為他的妻子以後，他又需要愛另一個女人，於是燕子恢復了孤獨，她的眼裡又泛起了往日的憂傷。

一次坐在江邊，望著夕陽下的江水，我問燕子：

「你需要什麼？」

「做個孩子。」

燕子簡單的回答了我。是啊，在我們長大了以後，好像經歷了一些事，怎麼都覺得做一個孩子是多麼好，尤其是沒有童年的燕子，當回味了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世界，才發現做一個孩子是我們最樸素的理想。

在每次看著江水東去的時候，我感覺她的生命需要連續不斷，起起伏伏。每一個女人在生命裡一次一次悲觀傷懷的時候，開始懷疑起生命的意義，但是時間的流逝猶如江水的流逝，需要連續不斷，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被一些嶄新的事物吸引，重會愛上不同的男人，這些男人會使我們這樣的女人重拾信心。

燕子來信告訴我她愛上了一個軍人，一個比她大十二歲的軍人，她這次是真的戀愛了，她將投入所有的熱情去愛，她要好好的愛。我由衷的為燕子高興，我知道像我們這一類女人需要師長般的男人，他們可以引導我們前行，他們的勇敢可以化解我們的憂傷，他們強悍的體力可以為我們撐起一片天空。我真心的為燕子找到的歸屬高興。

一年後的夏天，我回到了這座城市，這裡依然是車水馬龍，一派繁華，可是我討厭喧囂的人群，我和燕子坐在了江邊的堤上。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燕子說，一年多了，我小心的捧著我的愛情，我再也不能失去我愛的人了，還有我愛的權利，但是他從不主動約會我，不主動和我聯繫，直到有一天，在一個夜晚，在一條街上，我發現他的身邊居然有一個女人摟著他做著很親暱的樣子？

「算了吧，燕子，這樣的男人放棄他吧」，我沉默了一會，直直的對燕子說，我想起了你不肯活下去的母親，她對愛情有她自己的體會，她是因為深愛著你的父親才死的。還有你衰老而風采依然的父親，他在你母親死後一直孤獨的活著，我知道他在沉默的時候是最懂得愛的男人。

在青春與轟轟烈烈的愛情退去後，在我將要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問燕子：「好好保重自己，你還需要什麼？」

「需要愛。」

燕子又一次簡單的回答使我在這三個字裡流下了眼淚，受了很多苦的朋友還像個孩子，像一個純真的孩子，真誠的說著愛字。也許我們每個女人需要的正是這，我們女人生活裡的很多晶瑩的淚水也是為此流下的。

江水依然東去，每每坐在江邊時，我想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失去母親，失去童年，失去愛情，最後都快要失去自己了。可是我們總得去完成一些什麼吧，去迎接一些什麼吧？

現在我將裝滿卵石的玻璃瓶子放在眼前，打開了燕子從那座城市的來信，她說她現在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女兒活潑可愛，給了她很大的安慰，而她的父親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去世了，她說她父親是病死的，走得很安詳，臉上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

讀完這封信，我又一次流淚了，這是為了一個堅強的老男人，在他心愛的女人死後四十年裡一直頑強的活著，拖著在農場裡落下的心臟病，在和生活與病痛的搏鬥裡活著，最後轟然倒下。臉上留下如刀刻的皺紋。

好了，我想我明天就會回到那座城市，我要江邊的堤上去看看夕陽下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