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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差夜裡的剎那動情

姜小絳是在公司派對上,認識何家榮的。這個有著一口白森森牙齒的男人,體型削瘦,略顯倨傲,舉著香檳斜靠在甜點桌旁。

他湊近小絳,懶洋洋地說:「姜小姐,我很喜歡你做的文案,也很喜歡你的這身雪紡長裙。」他的吐字方式很奇怪,非常含混,但又透著輕佻。

小絳衝他微微地笑了下。她把手按在腹部上,優雅地往嘴巴裡放進一枚紅色櫻桃。不該吃的,各路神經已經開始痙攣。

何家榮又湊近了一點。小絳能辨別出他用的是巴寶莉迷情,男香順著脖子,從領口漫溢出來,細細地攀纏上她的發稍,親吻在她的鼻尖。姜小絳有點緊張,屏著呼吸,兩頰泛起紅暈。

何家榮說:「能在派對上遇見你這樣的人,真有趣。」

姜小絳忽然感覺一陣翻江倒海的酸楚。那些來不及消化的食物如猛獸出籠般從胃裡噴湧而出。如此迅疾,甚至連抬手摀住嘴巴的時間都沒有。

何家榮只看到眼前的女子一躬身,便覺胸口一熱。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圍在他倆身邊了。姜小絳的老闆神情無比尷尬,他拿著濕巾親自幫何家榮,這位公司的大客戶,擦拭去西裝上的污穢。沒有人說話,只有未曾關閉的背景音樂:

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姜小絳如柴的胳膊死死撐在桌子上,全然不知自己手下按住了一枚已經成泥的提拉米蘇。頭髮垂掛下來,遮蓋住所有表情。

何家榮忍不住笑出了聲。

在人生的不同時段,遇到不同的人,以各種古怪的方式相識,再用同樣的方式做個了斷。姜小絳把這歸結為輪迴,一圈又一圈,循環往復,沒有盡頭。

所以,當公司委派她陪何家榮前往上海考察一個項目的時候,她一絲猶豫都沒有地答應了。

本來以為會是自己開車過去,但何家榮來了電話,語氣鄭重地說:「姜小姐,我決定搭乘子彈頭列車。你覺得如何?」小絳說:「悉聽尊便。」

那真是個好日子埃春末夏初,南風微醺,晴空萬里,他倆肩靠肩坐著,感覺在做一次短途旅行。何家榮饒有興致地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你在聽誰的歌?」小絳很大聲地回答道:「蔡琴!」所有乘客都很吃驚地轉頭看著他倆。小絳全然不知。何家榮又推她, 也大聲地問:「為什麼呀?」小絳摘下右邊的耳塞,一本正經地說:「滄桑,但仍有愛慾。」

臨了到站下車的時候,小絳才注意到何家榮拖了一個挺大的拉桿箱。她很奇怪地問:「不過住兩天,你怎麼帶那麼多行李。」何家榮笑道:「並不多,我正奇怪,你怎麼只背了個單肩包。」

他們在河南中路的威斯汀酒店住下。姜小絳收拾完畢,去何家榮的房間取材料。推門進去的時候,看到了那只打開了的拉桿箱。有三雙皮鞋,三套西裝,三件襯衣,以及打好了的包,想必是換洗的貼身衣物。威斯汀套房的衛生間是全透明的,小絳隔著玻璃看到水台上擺放整齊的全套碧歐泉男用洗漱用品。

何家榮說:「請你稍微等我一會,我得把東西都收拾進櫃子裡。嗯,如果你願意,歡迎給我講個笑話。」

姜小絳在貴妃榻上坐下來,她說:「這個酒店地段太好了,所以視野不開闊,望出去全是高樓。好吧,我給你猜個謎語:什麼東西看不見,什麼東西聽不見,什麼東西看不見也聽不見。打三種食物。」

何家榮愣了下,他停下來,轉過身,很認真地打量了下小絳,然後,並排坐到貴妃榻上。眼前的女孩,一張素顏,雖然有

雀斑,眼角略帶干紋,嘴唇不滋潤。但是,某種情緒在他心裡跳躍了一下。

「你確定是常見的食物?」他問。「當然,」她回答。「那今天晚上就吃它們吧,」他說。她莞爾一笑,很勝利的表情。

晚飯地點是在上海大劇院底樓的馬克西姆,一家西餐廳。何家榮必恭必敬地對小絳說:「請吧。」小絳就很嚴肅地對服務生說:「要一個蝦子,要一個木耳,要一個龍蝦。」服務生很傻地問:「您說什麼?一個瞎子?」

何家榮忍不住笑出了聲。很亮嗓的那種。

因為一些意外原因,行程延後了一天。第四天的晚上,酒會結束後,上海忽然開始下雨。出租車死死地堵在南京東路與河南中路交叉口。姜小絳忽然說:「不如跑過去好了。」

500米的路程,何家榮覺得跑完了整整30年。牽在手裡的這個女孩,一點不顧惜妝容地大步大步踩著水坑,還是上次那條雪紡裙,裙裾被灰色的雨水打濕,一寸一寸地貼合上身體。

姜小絳一邊跑一邊扭頭沖何家榮做鬼臉,她歡快地說:「這比酒會好玩多啦。」她有一個微微勾起的下巴,從側面看,非常漂亮。

何家榮抹了把臉,興沖沖地說:「 我以前讀書的時候,有個女朋友,和你一樣鬼馬。有一次刮颱風,她拉我去露天游泳池游泳。後來,被學校記了大過。」

姜小絳說:「真的嗎!這樣的事情我也做過的,人不狂放枉少年,現在想來,一點都不後悔。」

何家榮說:「我和那個女孩子從小一起長大的,我比她大一歲。我們說好,要在2000年的情人節結婚的。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都7年過去啦!」

姜小絳說:「時間最不等人了。我最恨情人節啦,一到那天我就窩在屋子裡看碟片。這五年裡,我攢了很多很靠譜的碟片,下次借你看呀!」

那些深藏在記憶底層的秘密,只有在合適的時候才會想起,只有在面對合適的人的時候才會有傾吐的慾望。何家榮一直等著姜小絳問自己「你們後來怎麼了?」但是雨太大了,也許姜小絳也只是在那裡自說自話,顧自傾吐而已。她什麼都沒有問。

他們跑進酒店的大堂,一切,彷彿都沒有發生過。姜小絳打了個噴嚏,她瞇著已經黑成一團的眼睛說:「平安抵達。」

上樓後的第二個小時,何家榮舉著紅酒敲響了姜小絳的房門。他說:「不如喝一杯。」姜小絳稍微有點失措,但很快地就笑了。這樣的夜裡,這樣的雨,以及,轉瞬即逝的旅行。

手指撫觸過肌膚,幾乎感覺不到脂肪層的存在,柔軟的骨架倔強地表現出來,姜小絳的不羈並非只在臉上。她毫無羞澀地直視著覆蓋在自己身體之上的何家榮,神情和善友好。她始終保持著抿嘴的姿勢,他始終不能夠親吻著她。

即便是最激情的時候,她都沉默不語。他氣急之下,曾用力掐住小絳的脖子。那麼纖細,能感覺到血液在動脈裡流淌。只有血液,沒有答案。

回到杭州的後一周,何家榮請姜小絳做他的女朋友。姜小絳睜著眼睛,很好奇地說:「為什麼呢?」何家榮想了下,說:「因為你和我身邊別的女人不一樣。」小絳說:「有什麼不一樣?」家榮笑道:「因為,別的女人都和我一樣。」姜小絳撐不住也笑了,說:「這倒是實話,你們都熱愛拉桿箱的人生。」

姜小絳對何家榮說:「其實我倆做朋友挺好。」家榮說:「包括做愛?」小絳笑笑,反問道:「你覺得呢?」何家榮說:「我並不真的喜歡拉桿箱人生,只是隨波逐流而已。我只想問你,你與我做愛有否動了情?」

姜小絳說:「動情都只在剎那,動情之後難免會虛空,所以才會有表白。其實,我並不計較,你也不必歉疚。」

2008年元旦,姜小絳獨自在家。她一口氣看完了高木直子的《一個人住第五年》,一邊笑一邊吃薯片。合上書,就哭了。

她抽泣著跑進衛生間,掀開馬桶蓋,俯下身,把拳頭塞進喉嚨,靜靜地開始嘔吐。這是目前為止,她嘗試過的自我疏導的最好途徑。

暴食之後,身體在頃刻間又被掏空,整個人會產生很虛幻的感覺,各個感官都不那麼真實了。躺倒在地板上,眼睜睜地看著靈魂慢慢離開軀殼,從一個古怪的角度俯首觀察自己。一個無比寂寥的軀殼。

清醒過來以後,她偶爾會感覺羞恥,害怕因為長期催吐而鬱結在口腔裡的不潔氣味會被人察覺。

有時候,回想起去年的那場雨中夜奔,仍舊會暗暗地笑。並非沒有動情,只是有些秘密永遠找不到合適的時候、合適的人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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