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的是酒杯,淺的是情懷

我曾經愛過一個人。

??他說，有一天，我能從人群裡一眼找到你。我不相信。因為那時我的衣著顏色過於灰暗，表情過於呆板，而且我不喜歡混進人群裡。他給我提供了大量的信息，證明他絕對會做到，因為我與眾不同。

??可我不在乎這個。我把每一分鐘都用於浮想聯翩，我希望用盡心力記住一些比細節更細節的東西。

??啊，對了，比如說白矮星。它是一個非日常性的名詞，當它出現在科學雜誌上時，它是天文學中的一部分有點有趣的知識；當它從一個穿白襯衣，坐在星空下，一手夾著煙卷的年輕男子嘴裡蹦出來時，搞不好，它就成了愛情中的一部分鮮活肌體。正因了它的非日常性，才會讓日常性的愛情脫離那麼一點市井味。旁邊的女人大約會這樣理解與她平時略知的星相不太一樣的東西：紫色的天空中，出現了一顆白色星星，它誕生於一顆將死的行星，所以它一生下來就老了，它孤獨地閃耀著，不再加入任何一條軌道，也再不會有人能夠在它的心中留下印跡。它的回憶短暫卻強大異常，讓它變得質地極其緻密，最後它將變成一顆恆星。

??這和某些愛情有點相通之處，它們其實一開始就老了，但死而不僵，N年也不消失。

??仰頭看見一顆死星星，低頭想起一段死愛情。唉，這是多麼淒涼。我們需要活的東西支撐和豐富，同樣也需要用死的東西勾起悲傷排出毒素，此生才能保證健康。

??

??這個人，在將死之前，在酒醉之後，我愛過。

??

??我說曾經愛過的這個人，是誕生於酒杯中的一個意象。他還有一個名字，叫灰三。

??他知道一點天文學知識，偶爾也說喜歡鄭板橋的竹子，但不喜歡金冬心。他覺得金匠氣了。最近他特別喜歡伍佰的《突然的自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裡面的詞兒：來來來，喝完這一杯，還有一杯；再喝完這一杯，還有三杯！——我們往往在如同召喚一般的勸酒詞裡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永遠有喝不完的三杯在前面等著。

??我以前一直會把他想成一個有點與眾不同的男人，是個理想主義者，富有強烈的正義感，但我這樣一想，他就變成了卡通電視裡的某某戰士，拯救對象是地球，而且不能享有愛情。實際上，他就是一個極其平常的男人。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相當高興，我寧肯愛上一個沒有什麼特點的人，也不願意愛上一個戰士。

??他的職業也不怎麼讓人覺得浪漫。不過是個賣茶具的。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穿唐裝，可為了配合茶的歷史文化紫砂壺的古香古色，他有些痛苦地要穿一整天上面繡著大福大壽的寶藍色緞面唐裝，坐在一張八仙桌後，看上去就像個被抄了家產的地主。一俟關門，他就迅速換上襯衣或者T恤。

??白天，他是一個沉悶的指導他人喝茶的人，到了晚上，他意氣風發，頻繁地向酒精發出邀請。我們說好每天喝點兒酒，只是一端杯子之後，一點兒就成了一個極其可疑的單位。但，酒是一個不能缺少的媒質，或者說它更像一種中和劑，把兩種迥然不同的物體迅速溶合一處，難解難分——比如，我和他，在舉杯輕碰後，我們的氣質就渾然天成水乳交融了，沒有干戈，沒有狼煙，沒有金剛怒目。

??世間很多男女都跟我們一樣，在等著年華老去，好一起忽略掉曾經的失望，冷淡，然後好好相依為命。愛是什麼？是一根樹枝，本來長得青枝綠葉，生機無限，一朝折下，就變成一根棍子，用來彼此抽打；等到老得不能動的時候，才想起，原來它還可以弄成一根枴杖。

??我們變聰明了，把折磨的精力放進酒杯裡，看白的紅的啤的黃的輪番升騰，好消磨掉一點戾氣，多一點糊塗。

??有一天，他在喝到半暈時，忽然豎起耳朵，睜大眼睛。他說：你聽這些泡沫破掉的聲音……我的天。它們多象心碎的聲音。

??某些人在酒後，完全可以成為半拉子詩人。可惜，清醒時，依然是個嚴肅的現實主義者，拖著沉重的腳步，在生活的煙塵裡穿進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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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neKen，有著一顆紅星的淡綠玻璃瓶，原來就是心碎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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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懷不再濃烈之時，酒芳醇依舊。但喝得再多，仍然有可能死於心碎。

??我和灰三，每次都會在酒中考慮這個安全問題，無果。

??大多數人同樣在劫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