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的潰敗

如川在電話裡說，我在心語咖啡，你能不能過來陪我坐坐？

如川是個鑽石王老五，人品和條件都沒得說，卻陰差陽錯遲遲沒有成家。平時我們笑他，是不是打算閱遍人間春色才考慮成家的事情？其實如川生性認真，用情一往而深，每發生一樁感情，對於別人來說，是人生艷遇，是開心樂事，是風流佳話；對他來說，則往往沉迷於中，情不知所終，往往不能自拔。所以聽說他近日迷上了一個有夫之婦，我們都替他擔著心。這種「第三者」的遊戲，一般人可以玩，他卻不合適，他不是那種輕浮佻達，心中缺少敬畏感的人。

電話中聽出他的情緒不佳，我忙趕到心語咖啡。那是幾個朋友去慣了的一處地方。

果然，他坐在偏角大株室內盆景掩映的低矮籐編沙發上，一副內心受創的頹廢樣，我沒有怒其不爭，只哀其不幸，但並不表示自己的憐惜，邊脫大衣邊說：「你怎麼了，被青春撞了一下腰，還是被愛情咬了一口？」見我快人快語地一句話把窗戶紙捅穿，如川眼睛似乎有點潮濕，我歎了一口氣，心知又要聽一個失戀者的故事了。

朋友卿卿我我愛情正甜蜜的時候，我從不耐煩聽他們酸嘰嘰的故事，但失戀的時候，我卻是一個理想的傾訴對象。有人罵我心理陰暗，感情上的「恨人富喜人貧」，也有人把這理解成高尚，不分享快樂，專分擔痛苦。其實都沒說准。套用一句老話：幸福的愛情都是相似的，失戀的原因卻各有不同；愛情是故事，千篇一律的故事，失戀是事故，原因各異的事故。所以愛情故事有什麼聽頭？失戀事故我卻願聞其詳。

但如川失戀的原因也太離奇了，這個第三者的潰敗，竟由一張照片造成！一張照片就擊退了這位多情公子？下面的話多是出自他，我只需要當一個踏實的聽者。

「愛上她，不需要理由吧，我就不解釋了，」如川知道他對朋友缺少一段交代。本來幾個朋友間無所不知，自從和那個女子好上後，他的生活對我們都「隱私」起來了，這當然是因為那個女子的「已婚」背景所致。如川只管自己說了下去：「只覺得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是越來越鍾情於少婦類型的女子了。女性的溫柔體貼，嬌艷嫵媚都更多集中於少婦身上而不是女孩身上。明知是她有一個不錯的家庭，但我已經陷進去了。我也非常矛盾猶豫過，後來發現自己這種掙扎都顯得虛假--因為每次掙扎的結果，居然是陷得更深。越想到她不屬於我，就越發珍愛，生怕轉瞬即逝。」如川的話吸引了我，我知道不是素有歷練，絕不會有這般切身感受。

「但我終於撒手了。

為什麼？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因為聽起來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是這樣的--那天的陽光很好，我們躺在一塊草地上，她掏出了一張照片給我欣賞，以前照的，她和她那未滿週歲的小女兒倚偎在一起的合影。

我心裡動了一下，遲疑著接了過來，仔細看。照片拍得很好，又是那種很隨意的，家常的好。她的女兒，一個胖胖的女嬰嬌憨地、快樂地笑著、叫著朝她身上爬去，而她呢，迎著她，摟抱起那小小人兒的身體，一隻纖纖玉手就如蘭花般綻放在女嬰身上了。是夏日吧，她穿著輕紗似的浴衣，女嬰只有一個肚兜，一團溫暖的肉色就氤氳瀰漫開來。母女二人肌膚明艷，照片上情色流動。我一下被那種骨肉相連，親密無間，渾然一體的情景驚呆了……

卻原來，她們才真是相親相愛啊！那一種愛，來得那麼天經地義，明明白白，那是一份天生的契約，是一種血肉的誓盟。我一下痛切地感到：如此天然的愛我不能擁有，那樣的親情我無緣相關，無法介入。我感到一種尖銳的疼痛。

再看她臉上的表情，我更是如受重創。是的，她一臉的沉醉，沉醉於愛，沉醉於幸福，沉醉得那麼沒頭沒腦，那麼物我兩忘，那麼不管不顧，那麼恣肆顛狂。那是迷中之醉，醉中之癡，癡中之狂……我從沒見過她這種表情，我們倆人哪怕在做愛的高峰也沒有過。我該不是在吃一個女嬰的醋吧？不，不是。我怪誕的感覺哪堪破譯，我絕望。我深知照片上那種境界我無法企及，她的那份投入我無法得到。」

如川的頭已經深深埋下了。眼見他迷離恍惚的眼神，逐漸演變成痛楚絕望，我兀自有幾分驚心動魄。如川怎麼會拿人家的骨肉親情與自己的異性愛情作比較？這只能說明他其實內心深處一直都受著一種折磨：愛著，理性上還是覺得不應該；想深愛，現實又不容朝縱深發展；安於現狀，在感情上又不滿足，有飢渴感———他當然容易被任何一種光明磊落、名正言順的感情觸動和碰傷。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處於不被社會承認，不被環境認可的、沒有前途、缺少光明的愛，會給愛著的人造成這樣的內傷和隱痛。

如川抬起頭來，把這張照片引起的內心震動一一說完：「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照片上的她雖然如此縱情，如此歡悅，臉上的表情卻依然那麼聖潔，因為懷中依偎的是她的孩子啊--我不敢奢望她和我的情感也會有這麼一份潔淨--這一副如聖母聖嬰的畫面烙在了我心底，我惟有信服，惟有成全，而決不能破壞。

碰觸到破壞一詞我又感到一陣刺痛，平時總不願正視她的已婚事實，迴避『第三者插足』之類的大眾詞彙，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們是與眾不同的，和別人不一樣的，卻沒想到還是迎頭撞在現實這面牆上了--我不是破壞是什麼！如果我的愛損害了她的美好和聖潔，那我是第一個不能饒恕自己的人。

我惟有放逐自己的這份來得太不是時候，太不是地方的感情。就這樣，我退卻了，放棄了。

我要她把這張照片送給我作個紀念。這段時間，每逢我想她想得心痛的時候，我就掏出照片，來抵抗自己想見面、想給她打個電話的慾念。」

如川拿出照片。我無言地看著，對於沒有感覺的人來說，照片雖然很美，但也就是一張普通照片。沒有對如川的瞭解，沒有聽他剛才一番訴說，無論如何也難以想像，正是這張照片造成了一場愛情的潰敗。

咖啡屋放著若有若無的絃樂，絲絲縷縷不絕於耳。聽著如川夢囈般的敘說，我想，是他的多情出賣了他的愛情，他對美的愛葬送了他對她的愛。像如川思想這麼精深，觸覺這麼敏銳，感情質地這麼縝密的人，發生婚外戀，毀掉的首先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