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日

 

我二十歲了，還是那麼孤單。跟村民們沒話說。

 

我剛變成人的時候，那個法師給我算過命，說我注定要嫁給一個白馬王子。

 

可是這兒的村民只養驢，他們說馬吃得多。

 

三月三日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還是一塊石頭。我在河邊站了幾千年了，旁邊有個小村子。村子裡的人經常來拜我，說我是神石，因為我身上刻著一些字，誰也不認識。三年前有一個和尚路過這裡，他看到我以後非常吃驚，說這是天上下來的一塊隕石，有慧根。他對著我念了四十九天的經，我就成了一個美女。這位法師說我是妖怪，他說如果我當妖怪，可以永遠活著。我也可以選擇變回石頭，但是那樣一來，我就永遠變不回來了。

 

他說你可千萬不能再變回石頭啊！我說我又不傻。

 

他說：傻即癡，癡即傻。生老病死是癡，怨憎會是癡，愛別離也是癡。你說自己不傻，就是傻。

 

我說我不懂。

 

法師說：你說不懂，就是懂了。

 

他說完就站起身來，沿著東邊的小路走了。他一身白袍，一臉銀鬚，走在月亮地裡，煙霧迷離，就像是一個神仙。我忽然著急了，大聲喊：停下，那條路……

 

他頭也沒回，只是朗聲說道：心就是路，路就是心。你不知道心，怎麼知道路？

 

我喊：回來！

 

他還是沒回頭，聲音越來越遠：你說回來，就是不回來。心即非心，非心即心。放下吧！……啊！我靠。

 

那條路上都是陷阱、捕獸夾子。法師被夾斷了一條腿。後來村民把他抬走了。他躺在擔架上，一個勁說：你怎麼不早說？你怎麼不早說？

 

後來他再也沒來過。

 

三月五日

 

天啊，我見到騎白馬的人了。

 

他騎在一匹白馬上，手裡緊緊捧著一個紫金缽盂，裡面裝了滿滿一碗米飯。他身邊站著三個人，一個像猴子，一個像豬，還有一個像茄子。

 

他太英俊了。他吃飯的樣子也那麼優雅，挖一把米，悄悄地放到嘴裡；挖一把米，悄悄地放到嘴裡。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

 

那頭豬揮著釘耙和他吵，說他吃得太多了，還要搶那個缽盂。猴子在旁邊冷笑。茄子在歎氣。他則像一隻驕傲的鳳凰，不屑做任何置辯，默默地往嘴裡塞著米飯。可是那頭豬衝上來了。

 

我要救他！我衝過去一陣風攝走了他。飯粒拋灑到空中，他在我懷裡回首看著米粒，臉上有種幽怨。

 

我是為了救他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隱約聽到茄子在喊：“大師兄，二師兄，師父被妖怪抓走了！”

 

三月五日 晚

 

他坐在那裡，非常警惕，安靜地像被雷驚了的蛤蟆。為了讓他安心，我就講了自己的故事。說到白馬王子的時候，我有點臉紅。他聽得很仔細。聽完以後了他變得開朗了些，也講了自己的故事。他說自己是東土來的和尚，名叫唐僧，前往西天取經。一路上，他降龍伏虎，斬妖除魔，收服了三個徒弟。他還說自己是唐王李世民的乾弟弟，級別相當於王子。

 

說完他雙手合十，臉上洋溢著慈悲，就像一朵蓮花。

 

我觀察他越久，就越覺得他不平凡。別人都說“我想吃東西”，他不是。他說的是“阿彌陀佛，我想吃東西”。那聲音讓人聽了有點發軟。

 

於是他又說了一遍：“阿彌陀佛，我想吃東西。”

 

山洞裡只有蘿蔔，我給他拿來蘿蔔。他說這個東西沒有營養，應該少吃，但還是拿起一根。他吃蘿蔔的時候，我給他講了一些附近發生的故事。我告訴他山洞西邊有一條大河，河裡有一條黑龍，經常晚上跑出來吃人吃動物，還喜歡往這個山洞裡跑。

 

沒等聽完他就站了起來，氣得渾身哆嗦。他要求我馬上把他送回徒弟那裡。他說沒有自己的保護，那些徒弟就危險了。他想到的總是別人。我告訴他不用擔心，一年前那個黑龍已經被我鎮在河底了。

 

我又告訴他村民為了感謝我，送給我一籠小兔子。

 

他感情細膩，喜歡小動物，馬上要求我帶他看兔子。他到了兔籠前面，忽然沉思起來。他思考的樣子很像雕塑。過了一會，他睜開眼，歎了口氣：“冤孽！”

 

他用天眼看透了小白的前身後世。小白前世是人，因為無意中吃了靈龜，所以被罰做兔子，今生必須被吃，否則此生無法填滿孽報，必將永沉末劫，不得人身。我有點害怕，問那怎麼辦？

 

他喝了一聲：“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須彌山頭過，泥犁坑底尋！”我沒聽懂，但說得真有才華。他轉身看我，臉上顯著仁慈之光：“只有我們為它消孽了。”

 

我說：長老……

 

他說：不要叫長老，叫哥哥。

 

三月六日

 

昨天哥哥為小白消了孽。我應該為小白高興，此刻它已經要轉化人身，享福去了，可我還是很難過。唐哥哥批評我自私，只考慮自己不考慮小白。我無話可說。

 

早上他又為球球消了孽。中午他消了毛團的孽。晚飯消的是黃毛。明天唐哥哥還想消孽，但是我只有四隻兔子，都消完了。他聽了很著急，說那怎麼辦？村子裡的雞也說不定需要幫助，明天應該抓幾隻來看看。我說好。抓村民的雞雖然不好，但是幫助動物總是善事。

 

睡覺的時候，他說他已經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他可以和我躺在一張床上，卻不動色心，這就證了第一境界。我們就躺在一張床上證了境界。唐哥哥又說我們都脫了衣服，他也不動色心，這就證了第二境界。我就先脫了衣服，唐哥哥說了聲善哉善哉，也脫了衣服。我們就證了第二境界。唐哥哥說我們互相摸，他也不動色心，這就證了第三境界。於是我們就證了第三境界。證的時候我的身體好像沒有份量了，整個人像飄在空中。他說這是正常的，證境界經常這樣。

 

哥哥說還有第四境界，到了第四境界他還不動色心，就徹底證了。我說那就證吧。他正要證，忽然外面一聲響，山洞的大門被打碎了。一個猴子在外面大喊：師父我來救你！

 

唐哥哥歎口氣，站起身來，說：善哉善哉，女施主你不能再無禮了。

 

三月七日

 

他們師徒四人在山洞裡住了一天，唐哥哥讓我喊他唐長老。

 

我心裡很難過。但能看著他，我也就滿意了。他那麼英俊。

 

三月八日

 

他們師徒四人說要接著去西天。我說往西有一條大河，有幾十丈寬，兩邊都是懸崖峭壁。唐長老聽了很著急，問我有沒有辦法。我說你可以騰雲過去。他說學法術的時候其他的都學了，但忘了學騰雲。

 

我想了很久，只想出一個辦法。我告訴他們除非我再變回石頭，化成一座石橋，你們就可以過去。但那樣行不通，因為一旦變成石橋，我就再也變不會人身了。

 

他們四個人都不說話了。

 

其實我很高興。我要他走不成，永遠留在這裡，和我一起。

 

三月九日

 

他今天給我講了一天的佛法。他說自己到西天求取真經，有重大意義，可以拯救無數生靈。誰要是阻撓取經，那就是犯罪。

 

誰要是能幫助卻不幫助取經，其實也是一種犯罪。

 

我真喜歡他說話的樣子。

 

三月十日

 

他今天講了一個故事。有人看見老鷹追一隻鴿子，就把自己的肉割下來喂老鷹，好救下鴿子。我說這個人好傻啊。

 

他聽了很不高興，說這是大無畏的捨身精神，每個人都應該學習。

 

三月十一日

 

他今天又講了一個故事。有個鹿王看見懷孕的母鹿被人追，就主動跑上去替它死，國王被感動了，就釋放了所有的鹿。他說這是無私的獻身精神。他還用深情的眼睛看著我，問如果換成我，願不願意學這個鹿王？我想了想，說不願意。

 

他說，這個世界上人心已經淪喪，沒有信仰了。

 

三月十二日

 

他來找我，說今天不講佛法，講情感。

 

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當年弟子阿難去見佛陀，說自己愛上一個人。佛陀問阿難：你有多愛這個人？阿難回答：“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只求她從橋上走過。我的愛就是這麼深。”

 

我聽完這個故事，有點喘不上氣來，我問他這個故事說的是什麼。

 

他說：是愛情。說完，他用深沉的眼神凝望著我。

 

有東西從我眼角里流了出來。我用手一揩，手尖上是一滴水。我問他這是什麼。他說你是石頭，這種現象叫溶蝕，喀斯特就是這麼形成的。

 

三月十三日

 

猴子從來不和我說話。今天他卻忽然攔住我問：你化成石橋以後真就永遠變不會來了？

 

我說是的。

 

他說：那你還是決定要化為石橋？

 

我說是的。

 

猴子沒再說話，轉身走了。晚上猴子和他師父大吵了一架，還拿著棍子，朝師父身上撲過去，但他師父法力廣大，馬上念動咒語，把他疼得在地上翻騰。

 

唐長老不停地念，猴子抽搐地像要暈死過去。我真害怕他要死了。豬和茄子都不說話。我去求唐長老，他終於停住了。

 

猴子的身子彎得像一條弓。

 

三月十四日

 

我化身成了一坐石橋。

 

他從我身上踏了過去，步履安詳從容。站在橋心的時候，他頓了頓腳，說：挺牢的。

 

我望向西方。他們走得很快，很快身影就消失了，只有猴子停下來，轉過身愣愣地看著我。他手裡拿著棍子，一動不動，若有所思。他身後是滾滾塵沙，再過去是血紅的夕陽。

 

遠遠聽到唐長老的聲音：悟空，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