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 角落
身邊的人都覺得我有精神分裂,或許只是輕微的。我沒否認。他們看我的眼神是異樣的,我感覺得到。跟我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觸怒了我;背地裡指手畫腳地議論紛紛,卻從來不敢正視我的眼睛。
一個瘋女人,他們總是這樣稱呼我。
而我早已習慣。
因為祖上積德家境富有,我從來不用為生計而忙碌。一個人揣著一張信用卡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擁有兩間小小的吧。一間書吧,一間酒吧。
書吧沒有名字,酒吧叫blue。
除此之外,在我的床墊底下還壓著張薄薄的碩士文憑。我想,沒有多少人會知道。
不然他們不會如此篤定地來診斷我的病情。
來我這裡看書的都是些很安靜的人,不吵不鬧,默默地靠在沙發上享受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
他們對我的病情不感興趣,從來只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
因為在他們眼裡,我只不過是個不擅言語素面朝天的女人,不說還以為是來這裡閱讀的分子,默默無聞杵在書吧的一個角落。
他們來借書的時候,我點點頭,微微一笑。
還書時亦是如此。
一來二往,從來都沒有半點喧嘩。
識破我的不是我書吧的客人,是blue的。
一個男人,blue的常客。那天他和女友經過我的書吧,看見我的時候他的瞳孔突然放大幾乎要昏厥。
然後他對我說了一句話:你,你是不是有個姐姐?
我莞爾一笑,把書遞給他的女友,沒搭理他。
從此以後,關於我的精神分裂之說,便越演越烈。
一異鄉女子,白天溫文爾雅地在書吧對著客人微笑,到了晚上便化身神秘女子出現在拐角處的酒吧,神情詭異。
曾有人在路上認出她來,她卻面無表情眼神空洞。似在夢遊。
天亮之後她再度恢復溫柔常態,一襲白衣飄落在書吧角落。
對於昨夜之事她神情無辜,笑而不答。
有人懷疑她是啞巴。
有人卻口口聲聲地宣稱她在酒吧裡說過話。
對於這所有的傳聞,我沒掩飾些什麼,也沒有多作狡辯。我知道什麼都封不住他們的口,便隨他們說去吧。於我而言沒多大所謂。
我喜歡在blue裡彈鋼琴。把冰鎮啤酒放在琴蓋上,曲盡就喝上一口。一杯飲盡,自然有人會為我添。
琴鍵上十指纖纖,指端之處十隻流金閃爍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我化上很濃的妝,墨黑的眼影把我的眼眶團團包圍,再抹上濃艷的唇彩。面無表情地在鋼琴前面揮灑自如,有時候是爵士,有時候是blue。
午夜十二點過後,我離開黑色鋼琴走進人群。
來blue的客人都知道我有一樣特殊本領,會幫人算命。
blue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每次聽完我彈鋼琴他都會很用力地為我鼓掌。一下一下,堅持不懈地。
我問他你喜歡聽我彈琴嗎?
他說喜歡。
我說你總喜歡為別人鼓掌嗎?
他說,我知道你會喜歡,因為你需要。
我問他你知道我需要什麼。
他說你需要肯定,還有,鼓勵。
我的身子顫抖了一下,這話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他幾乎每晚都來,於是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皓。
他從來不要求我為他算命,當我幫別的客人算命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聽。然後不經意地看我一眼,滿是肯定的目光。
看來他來這裡的目的並不單純。
我知道,只是沒有戳穿。
因為,我在書吧裡見過他。
blue和書吧的客人從來不會重複的,自從有人自稱見過我空洞無光的雙眼之後,就再也沒有膽量在兩處間徘徊。
這不僅讓他們感覺詫異,更讓他們毛骨悚然。
而我卻在書吧裡見到了皓。
那天他推門進來,穿著一件淺色的格子棉質襯衫,鬆鬆垮垮的米色休閒褲,亂糟糟的沒有打理過的頭髮。
我對他點點頭,示意問他想要借什麼書。
他沒怎麼看我,用手隨便一指,拿了本書便蜷縮在窩陷形沙發裡。連續三個小時,幾乎沒有轉換過姿勢。
而後,他把書交還給我並附上鈔票,說了聲「謝謝」便離開。
那分明是皓,我認得他眼角那點小小的痣。
皓,你平時都愛做些什麼?我遞上他要的tequila,替他點上一隻煙,翩然坐在他的身旁。
你呢?他反問。
我啊,我喜歡在家睡覺,彈鋼琴。我回答。
你是一隻晝伏夜出的動物。他一邊緩緩地吐出口中的煙,一邊悠悠地說。你不喜歡太陽,因為害怕別人講你看得太清楚。你想利用夜色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懼,用濃妝來填補自己背心的不安。
我瞇著熏得墨黑的眼睛看著他。你是心理醫生?
他對我笑笑。你很聰明。他停了停。聰明的女人都比較寂寞。
在皓身上,我的確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朝我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撲面而來。
七年前,我認識了柯子。
他是我的第一位顧客。
認識柯子的時候他很年輕,剛過十八歲。
第一次見到柯子,他喝得爛醉,倒在我懷裡嗚嗚地哭泣,讓我手足無措。我很快就看清懷裡擁著的是一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
柯子告訴我,他失戀了。他的女朋友拋棄了他和他最好的朋友走了,他在同一時間失去了愛情和友情。他活像一隻憤怒的小獸,雙眼通紅。他說為什麼他們都要欺騙他,拋棄他,就和他父母當年丟下他一走了之一樣。他不甘心,不甘心忍受著命運的擺佈。
我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髮,說沒事的。
他迷惑地看著我的眼睛,然後漸漸睡了過去。
等第二天柯子醒來的時候,我們便成了朋友。
與柯子相識的第二年,柯子再一次承受不住打擊,服毒自荊
被發現的時候是傍晚,他的外婆喚他吃飯,卻發現他和衣躺在浴缸裡,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束百合。
老人家嚇得心臟病發作進了醫院,一個月後便隨柯子撒手人間。
本來這間屋子就只住著孤零零的祖孫倆,一下子屋子全空了。
只剩下一束孤零零的百合。
眾人唏噓。
我淒然離去。
這就是關於柯子故事,和你想得一樣嗎?
blue裡只剩下我和皓兩個人,圍著一支小小的蠟燭,晃著一杯晶瑩的紅酒。
皓輕輕地泯了一口說你不應該責怪自己的。
我笑了,我說我沒責怪自己什麼,只是不想走回一條老路。
你沒責怪自己?他看了看四周。那你到blue幹什麼?
我仰起頭。blue是我的!
他搖搖頭。blue是屬於過去的。
柯子的歌唱得很好,於是我讓他來我的blue做歌手。他很樂意。
我會專挑一些他喜歡的歌彈,爵士,blue,還有一些傷感的情歌。我的琴聲和他的歌聲是天作之合,融會在一塊兒令人如癡如醉。
我便那麼看著柯子一天一天從陰霾中走出來,一張沒有血色的帥氣的臉龐,漸漸紅潤起來。在他的歌聲中,又開始漂浮著愛情的氣味。
我知道,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我也知道,自己其實是一個多麼失敗的人。
皓,你愛看書嗎?我問。
不,我看書會頭疼。他回答。
我隱約感覺到了些什麼,不想承認,只因不忍看到悲劇再度發生。
我發過誓我不會再走那一條路的,無論如何我也不想再用自己和別人作賭注。那一張證書,被我壓在了床墊底下,連拿出來的勇氣都沒有。
三年前我畢業的那一天,當我面對我所要面對的一切的那一天,我突然感覺崩潰。
我沒辦法原諒自己,沒辦法忘卻那一段過去,沒辦法揮去記憶中那一張年輕的臉。
於是我開始逃離,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躲在一個沒有人認得我的地方,遠離陽光。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便開始緬懷過去,並默默祈禱。
每一個音符,每一次腳踏,都是一滴眼淚。
又濃又烈,狠狠地滴落在內心深處,繼而再狠狠地綻放。
從皓看著我溫柔的眼神之中,我感受到一種令我恐懼的光芒。
最後一天晚上待在blue的時候,我朝皓遞過去一本書說喏,你的,你白天忘了拿。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什麼呀,你知道我害怕書了。
我整個人猛地一震,猶如掉進深淵一般。
原來,我沒有猜錯。
皓溫柔的眼睛裡,隱藏著一種我所熟悉的空洞。
第二天,書吧和blue同時結業。眾人眼中的瘋女人也一同消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中。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皓。
搬家的時候,我把壓在床墊底下多年的證書拿了出來,在陽光下展開。
很多年以前,我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我的病人愛上了我,然後舊病復發厭倦紅塵。
這是我的錯。
移情是大忌,無論是被動還是主動。
從此我無法面對這樣一個失敗的自己。
即使我擁有一張心理學碩士學位的證書。
但凡有意識地去偽裝和隱瞞,這都不算是精神分裂。
門外人不知道,可我心裡很清楚。
而我卻不想為自己辯解些什麼。
無心,無力。別人眼中的自己對於我來說不太重要。
我需要絕對的安靜,以此來慰藉自己一顆內疚的心;我亦需要夜色的掩護,幫助我尋找一段過去的記憶。
其實,我的書吧本來是有名字的,叫做「百合書吧」。因為我喜歡百合,上上下下都鋪滿了純潔的顏色。
而blue本不叫做blue的,而叫做「哭吧」。一間以心理為主題的小酒吧。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