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鐵軌
愛是恆久忍耐,愛是恩慈,愛是擁無止息。即使不能善待,但那依舊是恩慈,只是幻覺稀薄,
即使再劇烈,仍只是煙花,留下的不過一地冰冷的塵埃。
當一個人在我們身邊的時候,我不會知曉與他分別的時地。就像我們在生的時候,亦不會死知道。
生命並不是為所欲為,有時候我們的承擔大於接受。
題記
怡安,你知道嗎?我喜歡豐盛而濃烈的活,即使是幻覺。漠扉說。但幻覺太靜,亦沒有溫度。
我是怡安。
20歲的時候,終於有了足夠的錢和時間,開始一段旅行。宿命在這期間把漠扉安排到我身邊,不論埋怨抑或感慨。
以為旅行結束,我們即將天各一方,不再聯絡。但在一個晚秋之夜,他突然打來電話,說身在北方的他,要來南方,並要我收留他。
我這才想起,他是終年漂泊的,沒有固定居所。而我獨自住在公寓裡,有時亦會寂寞。
初見他,以為他是離家出走的學生。
我仍舊記得那個春天在火車上,他穿著棕色細麻單衣,簡單束身的舊牛仔褲子。手腕上纏繞著紫檀香木佛珠,有金黃色的流蘇垂下。當時就覺得他難以開朗,果然如是,火車開出幾個小時,也不開口講話,只是安靜的看書或看窗外。還是我打破僵局,才擺脫了路途的寂寞。
他告訴我,他是以賣字為生的人,說好聽的,也就是自由撰稿人,我告訴他我是酒吧歌手,說不好聽的也就是個賣唱的,然後我們都笑了.
將要有人和我同住我即緊張又興奮。把房間打掃乾淨才去機場接他。
因為只有一張床,晚上我和他擠在一起。深夜裡,失眠的我們並不知道說些什麼,黑暗中竟有些尷尬.
我給你唱首歌吧,你一定還沒聽過我唱歌。我說。
好埃他笑我唱了一首《勇敢》。曲終,他還在重複念著歌詞。
是我勇敢太久,城市充滿短暫的煙火,
無處躲,照亮了沉默,
明白是寂寞``````
真好,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他說。
18歲,他認識她。
那時他愛笑。而那笑已經和現在不可比擬。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充滿陽光的味道,而現在,似乎是一種死板的動作,禮節或是習慣。
那年他上中學,依是班上漂亮的女孩子,他喜歡她看他是放肆的眼神,喜歡他不回掩飾內心世界的直率。喜歡她直指人心的美麗。
他們相愛了。即使那段感情苦澀而懵懂,但那時他們真的相信會一直在一起,一直。
後來,她和父母移民加拿大,她不聲不響的離開了他。
離開了刻著他們名字的香樟樹,離開了他們的情侶戒指。他昏睡了三天,終於明白,什麼東西也無法緊緊握牢,愛真如《聖經》所述,如捕捉注定離散的風。他開始寫陰鬱的文字,淒絕的小說,並離開父母獨立生活。
失望是至為沉痛的事,因你覺得對這個世界無所依靠亦無所需索。他說。
他突然發現自己不會愛了,他的心失去這貪婪接近激烈的渴求,開始無動於衷。時間和流離一併摧毀和折墮他的信仰。於是他學會忘記,但一旦想起就會記得一切細節。
就在他終於在沉重的寫作中,麻木的時候。
她回來了。
他雖然不再相信愛情,但有些感覺是抵擋不住的。他就麻木的繼續愛她。兩個人的感情一開始就帶有罪惡和欠缺,就如同宿命。這陰影促使一個人用更為劇烈激盛的方式對待生活。
她變了,一年的國外生活改變了她的生活方式,而她為了他而回國的。便覺得是對他莫大的恩慈,他永生用世亦無法回報,於是對他要求好多,而他為了滿足他奢侈的生活不斷努力。
她學著一些激烈的方式釋放自己,每天在酒吧,迪吧大肆瘋狂,有時亦會和男人大打出手,這無疑是她直率性格的恐怖延伸。
她不和他在一起,只是用錢的時候,才匆匆見面,瞬即離開,他亦不會說什麼。
現狀亦復如是。
我從未曾把漠扉當做尋常的男子。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陰影的。
有好多女孩子會喜歡你,為什麼你要盲目的作踐自己。我說。她的存在對你是一種消耗。
因為我愛她,並且我虧欠於她。他在黑暗中的神情,看不到,我猜想他的眼神應是漠然而蒼白。我明白,這愛是他一個人的事情。我們都不再說話,相背而臥,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們出去買東西,路過雜誌攤位,發現有許多都刊登或是轉載著漠扉的小說,並有許多好評與爭議。他在文壇微微有了些名氣,亦會有大好的前程。
我門就在這樣一起住著,一起去酒吧深夜不歸,一起看盜版vcd,一起邊抽煙邊討論身邊的出現的女子。我照舊去酒吧唱歌維持生計,他也一如既往的寫稿子,有時候會去給依送去數額不小的錢。他也依舊是不開朗,時常會失眠,有時候會因為寫不出一個字人脾氣暴躁。
我知道,他已經開始厭倦。
這樣過個半年左右,他要回北方小鎮看望父母。
在車站,我對他說,早些回來,知道沒有。他笑,說知道了。
可是,他沒有回來。
在北方的城鎮裡,他回到家,沉睡了許久,像受傷了的野獸,躲避在角落裡療傷,他想,以前住在這的少年漠扉是多麼美好而繁盛。只是因為那時不懂的愛和被愛。愛是這樣美好的叫人疼痛。
他後悔了。
一切值得追憶的過往,都是現實所有的缺失。
那天他和他的家人在吃晚飯,接到依的電話,說要見他。他知道,她又需要錢了。他便花上大筆的路費,坐了幾個小時的計程車,找到她。
他們在高檔的餐廳有過餐,依把手伸給漠扉。漠扉就把錢遞給她。
要注意身體,按時吃飯。依說。
知道。漠扉不笑,他感觸不到溫暖。
然後她要走。
為什麼你不能多陪陪我呢。漠扉說。
我還有事呢。依不看漠扉的眼睛。
那我送你吧。
好。依是一時間實在想不起拒絕的理由。
他們在街上走著,她不說話亦不和他親密的並肩行走。他們像是兩個寂寞的陌生人。不愛的人在一起,會比獨處更寂寞。
半路上,他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很有名氣的出版商打來的。說上次莫扉送去的稿子很好,決定出版,如果不出問題,一個月後全亞洲同步發行。
他並沒有對她說在這些。。
他的生活是可以預見的。更加忙碌,日夜顛倒,某個時刻眾人簇擁,繁華似錦衣,一層層退卻後只餘荒涼。沒有人在他深夜失眠或寫不出字的時候安慰他,讓他擁抱,沒有人能夠和他一起天荒地``````他是可以絕望的。
路過盜版cd攤子。看見王菲的新專輯《寓言》。
他說,你還沒送過東西給我。於是依用他給她的錢給他買了送給他。他把cd放進衣口袋裡,用手緊緊握著,笑容天真。
街上有對情侶在互相餵著東西,他看著他們笑。
他們在街上走著,她不說話亦不和他親密的並肩行走。他們像是兩個寂寞的陌生人。不愛的人在一起,會比獨處更寂寞。
那天晚上,我做了冗長的夢,夢見漠扉在火車的鐵軌上,雙臂張開,保持平衡,雙腳一前一後,小心的向我走來。
怡安我回來了。怡安我回來了。
漠扉是在早晨三點多的時候,臥軌自殺的。而依那時在酒吧裡和很多男人喝酒划拳。
他把cd機放在鐵軌的旁邊,重複放著王菲新專輯裡的第五首《彼岸花》。
看見的
熄滅了
消失的
記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聽見土壤萌芽
等待曇花再開
……
把芬芳留給年華,
彼岸沒有燈塔
……
我對自己說
我不害怕
我很愛她……
他死的時候,血液裡有許多安眠藥的成分,他仍不能清晰的面對死亡的痛楚,但又懦弱的如此堅定。
周圍有許多煙頭,他曾遲疑徘徊。
手機開著,想打個電話,不知道打給誰。
曙光漸漸出現,城市的天空出現灰白,寂寥的空氣裡有清涼的露水,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他無從迴避……
世界繁華依舊,卻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他終於放棄愛她。那個他喪失愛的能力之前愛的最後一個女人。
然而,生活還是如是美好的。
很長時間,我沒有為漠扉傷心,也許對他的死早有預感,或者死亡的陰影一隻離他太近,世界離他夢想太過遙遠。
漠扉的東西一直在我的房間裡,他的父母搬運的時候,哭的無數次暈倒在地,誠如漠扉以前對我提起,他和父母之間關係淡漠,從小孤兒般長大。但我看到老人的傷痛,我感覺到卻是漠扉始終對人的懷疑,他需要感情,渴望被溺愛,因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懷疑所有人。
他是透徹的人,只是一個容易感受孤獨的人,會想用某些幻覺來麻醉自己。
在他死去的第七天,我半夜起來喝水,看到他在我家的陽台窗台上光著腳坐著抽煙。
我看到他,我說,你為什麼不回來漠扉,你以為這樣你就報復她了嗎?
如果她不愛你,她根本就不在乎。
漠扉笑。在地板上光著腳無聲的走動,似乎不屑和我爭辯。他終於對一切釋懷。
最起碼你可以愛你自己,我恨你從未懂得珍惜。
我大聲喊出來,我的眼淚突然摔到地板上,我聽到淚珠破碎的聲音。
元旦的時候,我去探親。在火車站看到長長直直的火車鐵軌,可以帶漠扉回來抑或帶他去彼岸。
這一刻,我真的真的體會到漠扉。
他在呼嘯的火車上看不到明晰的盡頭,從電影圓滿的結局裡看但自己痛苦的缺失,在人潮湧動的街上牽不到她的手,他厭倦冷漠和爾虞我詐的塵世,他在光滑冰冷的鐵軌上無助的盼望逃離世界的盡頭。他的放棄。
我終於原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