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我曾經愛過你
1藍色雨衣依然吊在陽台，晴天時好像不怕太陽烤的英雄，陰天時好像悶頭悶腦的小男人，雨天時好像落湯雞……原本是要用來懲罰他的，現在卻在無情地懲罰她自己。他是永遠地去了，是被這常年上吊的藍色雨衣給整瘋了，永遠地離開了他自己的家。
2
他的房屋依然存在。白天裡她透過四扇明亮的玻璃窗，看得見他家裡沒有人；夜晚裡四扇漆黑的窗戶與周圍房屋形成對比，她也看得見他家裡沒有人。他的房屋咋不隨他一起去了呢？如今它是又一件藍色雨衣，比那本來的藍色雨衣更甚地懲罰她……
3
那房屋與藍色雨衣遙遙相對，都孤零零的，也都是殘忍的，好像刀。刀與武士是一樣的，孤獨而凶狠。那房屋和藍色雨衣是武士。
無數次她下得樓去，從院子裡經過一趟再經過一趟，觀察藍色雨衣像不像他被她吊在陽台。那年她發現他腳踏兩隻船，鬧著與他分了手。兩人分手時她對他毒辣地說：「我要把你吊死在陽台，每當你從院子裡路過，你都該知道我家陽台上吊著的不是你穿過的藍色雨衣，而是你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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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院子裡經過，仰視自家陽台，想像自己是他，看見自己被她吊在陽台……她想像他看見藍色雨衣後的心情，一下就想像中了：心痛，心恨，心空，毛骨悚然，後怕，驚魂未定，靈魂出竅……趕緊加快步伐，逃回家或逃出院子，氣喘吁吁……剛停下腳步，卻聽見吊死鬼在追自己，看見她鬼哭狼嚎似的又嫵媚又凶狠的笑臉……她得意不已，這個懲罰男人的方式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罵自己比《紅樓夢》裡的王熙鳳還要聰明和狠毒。
5
遠天漆黑，只有一顆孤星，遠而小，好像一個人的一隻眼睛。眼睛非常可憐，長時間地尋找與自己對稱的另一隻眼睛。樓房高聳，他的黑黢黢的家在樓房的第三層，她家在那樓房對面的樓，是第四層。那時侯她俯視他家，他仰視她家，俯仰間產生戀情。現在，只剩俯視：那窗戶為什麼不打開？那屋子裡為什麼沒有人？為什麼沒有燈？難道，他真被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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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哥我想見你。」手機短信剛發出去，他就站他家衛生間裡了，打開衛生間的窗戶，把上身探到窗外來，她就看見了他的頭髮他的輪廓分明的臉他的鮮紅的上衣……「文哥你吻我。」她繼續發手機短信，他就將右手掌按上唇後朝她飛過來……不是開玩笑，她的眼角掛著從心裡來的金豆一樣的淚水。
這就是愛情。想看一眼是真實的，想要一個吻是真實的，即使那吻只能在想像裡抵達。
這就是愛情，成人了，卻極其自然地玩兒著小孩子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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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天他都不回來了，她不再得意，而是傷感，而是總是回憶起那時侯兩人間小孩子似頑皮可愛的愛情場景……很多月他都不回來了，她的傷感變成後悔，她在回憶完那些愛情情景後一遍遍自言自語：「親愛的——親愛的呀，我曾經愛過你……可是我為什麼要不原諒你，要與你分開，要報復你。明明白白，你也愛著我，不然，你一個大男人家，不會陪我玩兒孩子似的愛情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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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數次佇立自家樓台，俯視，再俯視……無論她怎麼俯視，那房屋總是死的，總是沒有活過來，正如他，無論她怎麼回憶、傷感和後悔，總是再沒有回來。
她下樓，主動接受吊在自家陽台上的雨衣的折磨，靠體會他的心情來自慰對他的深刻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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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染上了吸鴉片的癮，明明知道是鴉片，有毒，害人，不願意再吸，卻忍不住要吸。對他的家，她懂得眼不見為淨、眼不見心不煩、眼不見心不受折磨，可是就是要眼見。更深人靜，她拉熄家裡的燈，佇立在自家的漆黑裡俯視他家的漆黑，希望天上那顆星星能夠掉下來，掛到他家裡去，充當他家裡的燈。
她把它當作他的眼睛。
可是它也是刀和武士，孤獨，殘忍，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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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晨，她一醒來就看見了他。英俊斯文，溫柔親切，含笑注視她。
「簡妹妹，我帶你去天堂。」他說。
「好啊，文哥哥，容我打扮一下。」
她鸚歌小唱起床，唱的是「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就這三句，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以前她是瞧不起《縴夫的愛》這首歌、更瞧不起這首歌的這三句的，稱它們是瘋瘋癲癲的愛情順口溜。愛情嘛，就應該高雅深情一點兒，比如「我在黑夜呼喚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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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人看見她在院子裡站立著仰望著自家陽台上的藍色雨衣又笑又跳又唱，就看見了前一年瘋走的許一文，就知道她也瘋了，也要遠走了……竊竊私語，竊竊嬉笑……她口喊一聲「文哥哥，走，我隨你去天堂」，兀自笑鬧著出了院子……
12
多年後，人們已經忘記了院子裡先後出走過兩個瘋了的人，可是兩個瘋了的人同時回來了。他們破衣爛衫，各自背著一個髒極了的方便袋，袋裡放著一副碗筷。他們手挽手，肩並肩，懷偎懷。兩個人唇齒不閒，女的說：「親愛的，我曾經愛過你。」男的說：「親愛的，我不再背叛你，不再遭你恨。親愛的，我曾經愛過你。」兩個人不時地相擁在一起，淚流滿面，淚水交融。
人們恍然大悟，不忍心醫好他們的病，甚至羨慕他們：「神經不正常多好啊，可以真正恩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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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年一年地過去了，一天，住她家樓上的一對男女最終同時瘋掉了，不知道是那個男的，還是那個女的，瘋前寫下這樣的句子：
我們先瘋掉
我們這兩個瘋子
我們瘋掉後
我們開始戀愛
然後我們不懂得背叛
也不懂得懲罰
我們這兩個瘋子
我們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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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少了兩個正常人，多了一對幸福的夫妻。那對幸福的夫妻常常大聲地竟相喊出話來，話的內容與許一文他們常常掛在嘴邊兒的一樣：「親愛的，我曾經愛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