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了，那年我21歲

我走進病房時，母親正淌著淚從地上撿起破碎的碗碟。飯菜撤了一地，還冒著熱氣。母親為這頓飯跑遍了四個市場，才備齊所有的原料。從凌鼾點就開始在廚房忙活，僅一鍋湯就用三種火力，煲了8個小時。那何止是一頓飯，那是母親的整顆心。父親半坐半躺地依在床頭，一臉的惱怒。額上深深的「川」字顯得格外猙獰。

我已經數不清，這是父親第幾次將母親精心製作的飯菜摔在地上了。自從父親被確診為癌症晚期後，就像變了個人。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而且越來越不通情理，有事沒事就對母親大吵大嚷，有時甚至好端端的就對母親講些讓她傷透心的話。母親越是對他體貼人微，他的爆發便愈加殘忍。

我呆呆地望著母親。她只是默默地落著淚，緩緩地用手將地上的飯菜一把把地捧進垃圾桶。細碎的碗碴劃破了她的手，殷紅的鮮血一層層滲出，染紅了雪白的米飯。

父母曾經是如此地相愛。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幾乎沒有過一次像樣的爭吵。每次爭執的產生，都伴隨著另一方的退讓而平息。他們彼此包容，彼此擁有。父親會在結婚紀念日送母親滿籃艷麗的玫瑰；會用精粹的文字記述母親的美麗與優雅；會在暴雨的夜晚撐傘守在母親下班的路上。母親也會為父親編織針法最為繁瑣的毛衣；會用鋼琴演繹為他譜寫的樂章；會在深夜點著檯燈守候公事晚歸的父親，把飯菜熱過十遍。然而這一切都隨著病魔的侵襲而蕩然無存。曾經那個深愛著母親的父親永永遠遠去了。

望著父親粗暴的面孔，我的心萬刃穿刺般疼痛。他曾經是怎樣一個文雅而有氣魄的男人啊！他是優秀的作象，浪漫的詩人，體貼的丈夫，偉大的父親。他的文章總是深刻而純粹；他的詩篇總是唯美而感人；他會用男人的溫柔撫慰嬌妻；他會用父親的摯愛撫育愛子。然而那一切的一切都已成為曾經。

我再也無法忍受，所有的現實與回憶糾結在一起猶如夢魘。我從心底憎恨與鄙視現在這個躺在床上的「懦夫」。他徹底淪陷在了病魔腳下。他殘忍地傷害著愛他的人們。他是失敗者，不但將要輸掉生命，而且輸掉了人格。

我憤恨地向父親吼著：你是罪犯，是懦夫！我不要見到你，永遠、永遠不要！隨著淚水洶湧而出，我跑出了醫院。從此再也沒有去看望過父親。直到一個月後父親去世時，我才在追悼會上見到了他最後一面，而且沒有落下一滴眼淚。那一年我9歲。

父親去世一年後，母親再婚了。繼父對母親和我都很好。時間漸漸流逝，我和母親又重新感受到了家霆的溫暖。幼年喪父的陰影只在我心中停留了瞬間便消失殆荊我很喜歡繼父。相反父親的痕跡在我腦海中越來越淡。甚至有時回憶起，便僅剩一絲對他的憤恨。我想母親也應該有同感吧。

雲卷雲舒，花開花落。一日突然收到母親的來信。裡面夾著一篇發表在雜誌上的文章。作者是父親。母親說這是她在父親去世半年後，無意間在雜誌上讀到的，一直珍藏在身邊，覺得是時候讓我讀一讀了。這篇文章父親從未向我們母子提起過，也沒有留下底稿。我展開發黃的紙頁，文章是有關爺爺的：

父，1924年生人，祖籍山東。

……

世界的所有巨變發生在父親臥病的那個秋季。飽讀詩書、知情達理的那個父親，隨著褪去綠意的枯葉一同飄向無際的遠方。他曾經走我們兄弟心目中的神啊！他曾經是母親心目中的天啊！然而神終究走了，天終究塌了。雖然他氣息尚存，但在我們心中，從前的父親早已成為永世不再的曾經。

……

我們眼他，眼他一次次傷害無辜而賢良的母親；恨他把我們心中偉岸的神柱一寸寸擊毀；恨他在病魔面前的唯喏與頹唐。說不清父親的去世對我們是一份解脫，還是一種交代。我們沒有哭，誰也沒有。

轉年母親嫁給了一位教書先生，他人很好。我們很快接受了他。

……

母親去世後。我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了一封父親留下的手書。母親目不識丁，想必從未看過，只是一直保存在身邊。

「吾與妻相憐甚。吾疾已入骨育，日不久矣。恐妻寡於善卒後而終不肯婚，而堂中四子皆幼，且以父為天。思必終不肯以人為父。遂以惡行昭昭於其面。願其惡吾入骨，一時之痛，終益於一世之痛。若妻子夜安日逸，吾含笑黃泉矣。」

我哭了，那年我2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