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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海是不是在笑

柯藍的書包裡多了幾盒磁帶。這是她在課間向我神秘展示的。當時她小臉粉紅,氣息不穩,十足的心裡藏不住事。我心裡很清楚,這磁帶保準不是她的,保準是言小玉的。肯定!簡直毫無懸念。

可瞧她那激動樣,我就知道,言小玉是如何的厲害,簡直是讓人由恨生敬。當然,對她我是談不上愛的。

言小玉正陷在一場師生戀裡,不能自拔。所謂戀,也許不過是單方面。可在她那巧舌如簧的說辭裡,我們這群無戀之人,對她色彩斑斕的私事還是嘖嘖稱歎。尤其是柯藍,這個腦筋一條線的傢伙,對言小玉的喜愛超出了正常值,簡直是仰慕。這使我十分不屑,且鄙視。

今天,無疑,言小玉從那個誤人子弟的老師手裡借來了幾盒磁帶。不用看,我也知道一定是孟庭葦的。還能有誰,那個老師只喜歡孟庭葦。而言小玉沒膽把磁帶拿回家,只得寄放在柯藍的書包裡。原因很簡單,我們現在是高三,是六月中旬的高三。

言小玉是我們文科班的頂樑柱,如果沒有她,沒準學校會取消我們高三文科班也說不定。偏這一棵獨苗,還是個奇花異草。生的美,不是她的錯,可搗亂全班就是她沒道理了。十四個男生對她仰慕者有之,討好者有之,表裡打擊暗裡動心者有之。總而言之,全亂了。就為了她的卓而不群。

言小玉確實是個人材。生就的狐狸臉,偏喜歡束高高的發,將一張禍國殃民的面孔,無辜的植根在人的心裡,當然大多是男生的心裡。成績又好,喜歡耍二下筆桿子,校報上偶爾有小詩出現,無非是朦朧又朦朧的幾句獨白,更惹的躁動者愈發躁動,靜默者蠢蠢欲動。

柯藍就是她的忠實追隨者。柯藍是個典型的娃娃臉,娃娃心。家境優厚,成績平平。家人對她眾星捧月,她對言小玉言聽計從。如果言小玉對她說什麼,她會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如果讓她幫忙做什麼,她會面紅耳赤,手腳發抖。宛如被皇上臨時寵幸的妃子,從裡到外,喜上雲霄。

這就是我的同桌,專為言小玉的存在而存在的好娃娃。

再說說我吧。假設我們這些青青女生們是一幅幅白布繃緊的畫。言小玉是油畫,柯藍是水彩畫,我就是水墨畫了。淡淡的黑,勾畫在青青的白上,寥寥幾筆,無關緊要,欲說還休。

尤其在這烈日炎炎的六月,有誰會注意到這張畫呢,太陽的白光穿透了薄薄的畫布,將那幾筆也要熔化稀釋掉了吧。

尹予的轉身對我是致命的一擊。

將近十八年如彈指一揮間的我,在那轉身的一刻,灰飛煙滅。心裡有個聲音在彼時震耳欲聾,幕非,你完了。你也因此獲得重生。

其實事實很簡單,非常簡單。尹予在走廊回轉時,撞到了緊隨其後的我。我們手裡都端著做值日的簸箕,裡面盛滿垃圾。他在前,我在後。是兩個遵紀守法的值日生。

小心!這是尹予轉身時對我說的。告知我當時被撞的狀況,也預示了我的最終。

我昏了頭,被撞的一剎,我抬起頭,看到他溫和清晰的臉,就昏了頭。

知道什麼是醍醐灌頂,什麼是茅塞頓開嗎。這些詞是為我造的。

六月,高三的六月,即將結束的時刻,我卻撥雲見日。因為某種結束,我即將開始。因為我即將開始,一切已經結束。

最後的紙張鋪天蓋地而來,上面印滿墨跡未乾的符號和文字。這是我們的符咒,也是拯救。

文科班是最稀薄的空氣,這裡幾乎沒有硝煙。才女言小玉依然錦衣而行,她著什麼急。急的是她身後的男男女女。柯藍較以前用功許多,她幻想能和言小玉在某個大學結伴而行,依然為她的無數小秘密臉紅心跳。這是她的戀愛吧。一個人的戀愛。照樣有聲有色,跌宕起伏。

言小玉師生戀的主角是我們的英語老師。確實風流倜儻,儀表堂堂。一個未婚,英俊,有著溫和笑容的男老師,是會給某些女生帶來戀愛的感覺吧。我也相當喜歡他的課堂,他的臉龐。可言小玉非得根據一借一還(書,磁帶等等等)來確立她的戀愛。我無可厚非。並且深表敬佩。畢竟杜撰也是需要資本與功力。這絕非我能企及。

我的思緒開始飄浮在上空,並伺機乘風而去。去往哪裡,當然是隔壁再隔壁的理二班。我開始失去一貫的鎮靜自若。被柯藍斥為面無表情,冷酷到底的幕非一去不復返。她的心拖在地面。成為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走到哪裡,都拖著我的心。

之前對尹予沒有任何印象。後來得知,他是高三才轉來本校。因為父親在廠裡,關係都在廠裡。為了高考的便利,才從外廠轉學來我們子校。是名列前矛的主,也是落落寡歡的主。

我注意他,從教室門前經過,手裡拿著水杯,一個人。課間操去操場,一個人。放學去報刊亭,一個人。有一次,在陽光正好,落陰滿地的路上,他突然跳起來,去扑打樹梢。白襯衣,藍布褲。這一幕,突然刺傷了後面默立的我。我即知道,這個人是我的。那一刻,我無比堅定,但卻傷心的難以自持。有時候,明明知道在劫難逃,寧可粉身碎骨,也願求得開花結果。

為了我們能結一段塵緣,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而也只有佛,才知曉我的一往情深。

我開始著手我的第一份情書。

雖然如此不合時宜,可我迫不及待。我想讓他知道,那個跟在他身後去接水的人是我。那個跟去操場,從不缺操的人是我。那個站在他對面,隔著玻璃和一層紙的人是我。

柯藍成了我的信使。我讓她代捎給誰,她都不會起疑。也只有她,認為全世界只有我不知情為何物,愚鈍到死。把信給她的剎那,看到她臉上不經意的笑容。我不知該憐憫誰,我還是她。只有上帝在發笑。

那封當作尋常事件的雞毛信,終於落在尹予的手中。據柯藍講,尹予當時做了個可愛的表情,歪著頭,指著自己的鼻子。用口形問,是我嗎。

柯藍用無所謂的語氣說,你怎麼會認識他,沒聽你講起過埃我根本不用回答,她沒有興趣知道。因為,言小玉又開始有新的頭緒了。比起我這裡,那可是花樣翻出,而且永遠是預告片,精彩在後面。 尹予比我強。他把回信直接送到我手裡,不費周折,言簡意賅。當他在走廊裡攔住我,我深深的低下頭去。他的身影遮蔽了我,我有預感,我將退到十八層的地下。

尹予在信裡說,他對我沒有印象。但很喜歡我寫的文字,不像是信,而像是一篇文章。臨末,他又說,希望我努力,不要辜負最後的時光。有一句話,看到我淚出,心臟驟然停頓。他說,他感覺我是一個好姑娘。我一個人跑出校門,站在校外的樹下,淚流成河。天下起了雨,我發著抖站著,半小時半小時的站著,等待表裡如一的安靜。

這件事,沒有人知道。尹予的信裡,沒有半點責備的意思。可我心裡,卻一點點的安靜,一點點的涼下來。因為,尹予說,他明白我的感受。因為他也這樣的愛著一個人。他佩服我有說出來的勇氣。

勇氣,這個詞擊倒了我全部的勇氣。這個詞讓我幾乎沒有再回到學校的勇氣。

天天難過還是天天過。班級停課,時政串講開始。文理班學生集中在階梯教室,由資深老師猜測時政題目,組織大家集體記憶。最後關頭,能撈一分是一分。學校可謂殫精竭慮,卻不知階梯上的我們個個心懷叵測。

不敢去,根本不要去。可還是去。去了就看見最後一排的一雙眼睛。我知道,他是懂得的,也必是在等我的。跨進門,卻直直的走過去,越過最後一排,在前面找了空位坐下。我的心要疼死了,你知道嗎。我確信,那雙在張望的眼睛一定是有認同的。為什麼不走過去坐下呢,為什麼不呢。

孟庭葦有一首歌,不同於以往風格。歌名是,你聽海是不是在笑。那些天一直在聽。心裡翻江倒海全是悲傷,傷成了海。海便也是傷。

你聽,海是不是在笑。笑有人癡情的不得了,笑以為用癡心等待,幸福就會慢慢停靠。

高考開始。一九九四年七月七日。

七月七日晚,我見到了生平第一顆流星。學校封閉式管理,所有考生集體住在招待所。晚上,同一屋的言小玉攜另一女生夜遊男生捨區。我一個人走到花園裡,就在抬頭仰望的一剎,看到流光一劃,劃破了我白日懸而未下的淚囊,在滿眼淚光裡,完成了一顆流星的隕落。

孟庭葦也唱,流星會帶來好運。為什麼,在那個年代,全是孟庭葦的歌。

而我清醒的知道,流星的隕落代表的是,那晚一地破碎的心。

尹予是會遠走高飛的,他心裡有愛的人。而我們,從未有過一次對話。雖然我知道,這些天,他也有過對我的注目,他終於知道時常站在他對面看報的女孩是誰。可知道又如何。年少的愛戀是如此的無助,霸道,冰冷而又絕望。甚至連自己也不知,愛什麼,要什麼。就一腔情願的跌落進去。最終,一場在內心裡地動山搖的愛戀只成為一個心灰意冷的手勢。

愛的是自己吧。我常想。

那年我意料中的落榜,其實和尹予也無關。就像三毛小時候在被老師打小腿時,小心的撩起裙子擦眼淚。只是想哭,和挨打也無關係。只是很想因此掉眼淚罷了。

言小玉意料中上榜。這個女孩子,曾經在假期中找過我一回。我們一起坐在暮色漸漸籠罩的郊外,她說,她很羨慕我,神仙般無憂無慮。我暗暗的發笑。心中流淌過一片汪洋,你聽,海是不是在笑。

同樣,寂寞而又千瘡百孔的青春年少。同樣的,不能自作主張。那場場如煙花般絢爛的愛戀,終於逃不過塵埃落定。過去的時光緩緩流淌在時間的長河裡,似波瀾不驚,實則水花翻湧埃

柯藍考上一所大專學校。也算如願。

尹予遠去北京。我們之間終無對話,只有眼神,那些波光斂影,無處不在,生生不息的眼神。讓我最終,安靜且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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