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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鋪天蓋地淹沒了我
1999年夏天的那個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黑沉沉的院子裡閃著一點忽明忽暗的紅光,那是父親在抽煙。下午從縣教育局打聽過分配情況後,他一直那樣蹲著,狠狠抽劣質香煙。我閉著雙眼,靜待命運的宣判。半夜裡,父親猛一跺腳:「不就是八千塊錢上崗費嗎?老子砸鍋賣房,不信湊不到!」木門吱呀一聲,帶出了母親壓抑的哭腔:「砸鍋賣房?兩個小女兒、一個娃兒,我們都去街上討飯?當初我反對大女讀書,看看,讀了師範出來,有什麼用?還是要錢,錢!」一切歸於沉寂,父親沒有再開口。教師夢悄無聲息地破滅了,我流不出一滴眼淚。
那年8月我到了深圳。幾經輾轉,我成為有名的萬佳商場的一名營業員。這份工作帶來了希望,我每天微笑著,懷著由衷的喜悅細細擦拭那些亮晶晶的櫃檯。一年後,主管把我分配到封閉櫃,負責煙酒的銷售。這是商場裡極其重要的一個櫃檯,我既欣喜又有些忐忑,那些洋煙洋酒貴得離譜,一瓶XO就抵得上我一個多月的工資,馬虎不得。
接手煙酒專櫃不久,2000年十一黃金周到了。10月2日那天人特別多,黑壓壓的人潮中,一個卓爾不群的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穿著隨意,卻自有一份瀟灑,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誰知正好撞上他的視線。我臉上一熱,轉身看向別處。兩分鐘後,一個低沉好聽的男聲在我身後響起:「小姐,請給我拿兩瓶XO。」 我微笑著轉身,頓時僵住了:剛才那個男人!我頓時羞紅了臉,手足無措,心裡好像有頭小鹿在亂撞……「匡啷」一聲巨響,等我回過神來,看見的是主管嚴肅的面孔,還有滿地閃閃發亮的玻璃碎屑。那一刻我的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撿玻璃片,試圖有所挽回。一隻有力的大手拉住了我。
「酒摔了算了,手割破就太可惜了。這酒我買單,再要兩瓶,一起結賬吧!」他的話中帶著威嚴,擋住了主管射過來的凌厲視線。我的眼眶一下子紅了,「手割破就太可惜了」,這種體貼的話已經很久沒聽過了,我輕輕說了一句:「謝謝你!」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從那以後,他常常出現在商場裡,也不知怎麼地,我們兩個天差地別的人竟漸漸熟悉起來。他叫高明,是香港人,一家港資公司的駐深圳代表。
因為那瓶XO,我對他心存感激,發工資的那天非請他吃
麥當勞不可。正在我掏錢的時候,他輕輕按下了我的手。那天究竟吃了什麼全都忘了,只記得他的眼神越來越迷離,而我的頭越垂越低。愛情像深圳十月熱辣辣的陽光一樣,鋪天蓋地淹沒了我。
他讓我辭職回家做全職「太太」
2001年5月,我和高明正式交往六個月後,他帶我到黃貝嶺村一套漂亮的兩居室裡,拉著我的手,動情地說:「麗娜,你是四川人,我是香港人,我們都是在外漂泊的可憐人。給我一個家,好嗎?」我無法抗拒他誠懇的眼神。那晚,我們緊緊抱在了一起,彷彿找到很久前失落的另一半,久久不願鬆手。
同居後不到一個禮拜,高明讓我辭職回家做全職太太,我答應了。辭職走人的那一天,商場的姐妹們有的羨慕我命好,有的替我惋惜。商場馬上就要升我做櫃長了,工作雖辛苦,卻是安身立命的最可靠保障。我有剎那猶豫,但想到高明懇切的眼神,還是轉身走了。
家裡人得知我有了男友,而且還是個能幹又有錢的香港人,全都強烈要求我帶他回家見面。適逢二妹那年高考,從幾次模擬考試的成績來看,考大學肯定沒問題。高明正好8月份休年假,於是我答應家人帶他回去,一方面替二妹慶祝,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自己安心。一個男人,如果願意跟你回家見父母,他的誠意無須懷疑。
為了迎接高明的到來,家裡人從6月份就準備開了。
也許我逃不掉做二奶的命了
8月眼看就到了,7月最後一個星期天下午,高明從香港回來,我高高興興為他去買菜。因為樓下新開了一家大超市,所以我比平常快了很多,半小時後就買滿了三大袋。開門的一瞬間,我聽到高明在打電話,溫柔的聲音異常陌生:「……乖女,等爸爸回來帶你去玩啊……」三大袋菜一下子都掉在了地上,高明看著我,臉上的神情和我一樣驚愕:「你怎麼這麼快回來了?」我的眼淚嘩嘩湧了出來,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嘶叫:他結婚了……我是個二奶。
我什麼話也沒說,默默收拾東西,高明攔住了我。他說:「就算分手,也等回了你家後再說好不好?爸媽已經準備了那麼久,你要他們掃興嗎?」是啊,父母肯定把消息傳遍了整個村子,如果不帶他回去,這個臉他們丟不起。我妥協了,準備一回深圳就分手。
2001年8月,二妹爭氣地考上了重慶的一所大學,我也帶著高明回到了那個小山村。剛一進村,我知道自己錯得離譜。整個小山村都為我的「香港男友」而沸騰,大家都擠到我家院子裡,父母則使出渾身解數,想方設法款待「貴客」。這個樣子,讓我如何跟他分手?
二妹上學需要學費,我悄悄把媽媽拉到一邊,掏出我積下來的3000塊錢。媽媽推開了:「前段時間高明不是已經給了4000塊錢嗎?不用了,你自己留著用。」我滿心疑惑。高明微微一笑,說:「麗娜,我是真的喜歡你,原諒我好嗎?你看,爸媽都接受我了。」我心中一寒。
高明的慷慨大方很快贏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他送全家每人一套高檔衣服,又給了二妹5000元錢說是做學費和生活費,哄得弟弟妹妹一口一個「姐夫」。有那麼一剎那,我鼓起勇氣想告訴他們真相,但他們的笑容讓我狠不下心。
分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臨走那天,父母像商量好了似的,送我們到車站後,一個勁兒不好意思地對他說:「真是委屈你了。咱家的房子還是麗娜出生前蓋的,都二十多年了,破得不成樣子,讓你們回來一趟也沒個好地方住……」高明是何等聰明的人,他馬上大方地說:「爸媽,你們放心好了,一回去我就給你們郵錢過來,家裡一定要蓋個新房。」暮色蒼茫裡,我看到父母喜得嘴巴都哆嗦了起來,眼裡充滿了感激之情,一種浸透心骨的悲涼在我心中瀰漫開來。也許我逃不掉做二奶的命了!
我終於明白了二奶的含義
我還是要逃,一回到深圳我就收拾行李!高明遞過來一張匯款單,收款人是我父親,金額是三萬。在家鄉,三萬塊錢修一座二層小樓是沒問題了。我狠狠勒緊行李上的繩子:「我會還給你的。」高明歎了口氣,又說:「你三妹不想唸書了,我答應讓她到我們公司做前台,她明後天就到了。」我不得不停手。我恨恨地看著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想做二奶,你明白嗎?你用親人捆住我,太卑鄙了。」他抱住我,說:「麗娜,這全都是因為我愛你埃」這次我一點都不感動,一個喜歡撒謊的人,他的真心我猜不透。
為了更好地控制我,高明讓三妹和我們住在一起。為了不在她面前露出破綻,我盡力對高明裝出很親熱的樣子。我非常不甘心,開始研究報紙上的招聘信息。在高明回家之前,我會盡快從人才市場趕回家,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但高明何等精明!他指著我鞋上的泥說:「今早九點多下過雨,那時你應該在家裡。你去了哪裡?」好精明的男人!我乾脆地告訴他:「我去了人才市場,找工作!」
他沒說什麼,卻控制了我的零用錢,不讓我有多餘的錢可支配。而我的積蓄,上次回家已經留給了上大學的二妹,我不得不仰仗著他生活。
高明大概對我父母講了些什麼,父母打電話過來勸我:「深圳那麼亂,你不要想著出去工作,要把高明照顧好,不然他的心就野了。再說還有三妹,她年齡還小,你要盡到做大姐的責任……」眼淚在我眼眶裡打轉:你們的女兒正在做二奶!
也許父母怕我執意去找工作,2002年元月,他們乾脆把弟弟也派了過來。我在客廳裡給他搭了一張床。
弟弟是家裡惟一的男孩,從小嬌生慣養,好吃懶做,整天躺在床上沒完沒了地看電視,從不提找工作的事情。高明大概沒想過這一點,弟弟呆的時間越久,他的臉色越難看,每天下班鑽到房裡不出來。他遷怒於我:「我養活你就夠了,憑什麼你們一家子都要我來養!」我說:「分手吧!」,高明瞪大了眼:「麗娜,你要搞清楚,現在是我在養著你。如果我明天讓你滾蛋,你連租房子的錢都沒有!看你一大家子人睡到哪裡去。」我愣住了。那一刻,我明白了二奶的含義,我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親愛的家人原來早就知道我是個二奶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弟弟叫起來,讓他自己出去找工作。叫了好幾遍,弟弟無動於衷,我火了,對著弟弟說:「你再這樣下去,我一輩子都被你毀了,害人精!」弟弟煩了,口不擇言:「我害人精,你自己又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二……」三妹摀住了他的嘴,把他拉進了自己的房間。一剎那間,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呆呆地看著陌生的弟弟和妹妹。
三妹神色怪異地關上房門,小聲地責備著弟弟:「大姐也夠不容易了,沒有她,哪有咱家的今天!我上班不久就知道姐姐是二奶,但我從來都不說,只要他對咱家好,這有什麼啊!你來之前,爸媽不是交代過嗎?千萬不要大姐面前揭她的痛處!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我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軟趴趴地癱倒在牆角。原來,我親愛的家人早就知道我是二奶;原來,我親愛的家人並不在意我在做什麼,他們在意的是我該怎樣緊緊地攀附上「搖錢樹」!
足足有兩天,我絕望地躺倒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弟弟訕訕地總想道歉,我裝作沒看見。二十多歲的人,難道要做一輩子的二奶嗎?我掙扎著爬起來,即使月薪500元的工作,我也要去做。
高明見攔不住我,只好由我去。那幾天我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瘋轉,試圖找到一份能讓自己活下去的工作。正當我以為可以振動久未飛翔的翅膀時,一陣嘔吐結束了我的夢想。我踉踉蹌蹌地走進一家診所,發現自己懷孕了。
高明喜不自勝,抱住我懇求說,香港人講究傳宗接代,如果我能生個男孩,他就一定和妻子離婚,馬上和我結婚。這個男人不再值得我愛,但我確實渴望一份真切的婚姻,一個真實的未來。再說,孩子在肚子裡一天天長大,真的要打掉他,我也捨不得。
也許這是上天的嘲諷,讓我這個最看不起二奶的人生就做二奶的命!
也許我連二奶也做不成了吧
2002年10月,我在一個私人診所生下了兒子。二奶的孩子,生下來就是「黑孩子」。高明很喜歡,但卻再也不提結婚之事,我又被他騙了。
2003年春節一過,我又開始出去找工作。這次我捨棄了面子,求熟人介紹進了一家超市上班。三年沒有工作過,手腳變得遲鈍起來,顧客的問題我一問三不知。在同事的白眼和嘲笑中,我笨拙地重溫著生存最基本的技能。經過一個多月的苦練,我開始游刃有餘了,自由的氣息撲鼻而來。在這個關頭,兒子卻病了,一天到晚咳嗽個不停。到市兒童醫院一檢查,醫生說他免疫力低下,繼續咳下去,極有可能轉成肺炎。我嚇壞了,請了長假到醫院陪孩子。在花了近萬元醫藥費後,兒子的病好了,我的工作也泡了湯。我不得不再次屈從做二奶的命運。
2003年5月,由於香港經濟不景氣,高明公司的效益也變得差起來,總公司把他調回到香港總部,他的時間安排反了過來,每週呆在香港,週末才過來跟我相會。看得出來,他在乎的只是寶貝兒子,和我基本無話可說。
香港的消費水平很高,高明調回香港總部後,經濟壓力大了許多,每月最多只能給我打4000元過來。這4000元,要養孩子、付房租水電、保姆工資,還要給父母寄錢回家……一個月下來,所剩無幾。我已無路可走,只能硬撐著,如果高明這時放棄了我們母子,我們將陷入絕境中。
思前想後,我還是不想屈從命運。我報名去學電腦,初、中、高級三班連著報,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學會所有的東西。誰知就在初級班即將結業、我又看到一線希望的時候,母親腦血管硬化,一定要我回去一趟。沒辦法,我只得放棄了學習。高明給了我8000塊錢,我帶著孩子回了老家。在家不到一個月,我帶的 8000元錢,加上4000塊的私房錢,都花了個精光。等到母親病情穩定,囊中羞澀的我趕快逃也似的回到了深圳,回到做二奶的命運中。
我從未如此深切地感到錢的重要性。兒子的花費越來越大,光是奶粉一個月就要近千元;弟弟和妹妹絲毫不體諒我的難處,彷彿我是他們的免費銀行,總是三百五百地要錢;家裡的一切人情來往,父母也會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寄錢回去。我不敢不給他們,一個二奶剩下的最後的一點自尊就是「錢」!
現在的我毫無獨自生存的能力,每次路過萬佳商場,看著那些忙碌的女孩子,我都忍不住悲從中來。一隻被養在籠中的雀鳥,即使主人願意放飛,它也扇不動翅膀,主人的施捨是它的一切。
2003年9月,高明香港的老婆失業了,他來深圳的次數越來越少,也不再用含情脈脈的眼神看我,總是皺著眉頭歎息:一個人要養兩大家子,太難了。聽懂了他話中的含義,我無聲地哭了。被他剪掉羽毛的籠中鳥,萬一被拋棄,該怎麼活下去呢?也許,連二奶也做不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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