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為了愛情不要家

那日從學校回家，遠遠地就看到七十多歲的奶奶在樓上往下眺望。她知道，今天是禮拜六，她的大孫女照例會在這個時候回到家裡來。

等我走近了她後，卻發現她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她顫抖著聲音告訴我，我爸還是不願說話。奶奶怕爸爸一直這樣憋著，會壓抑出毛病來。走到屋裡，爸爸低著頭抽煙，一言不發。過一會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神情非常複雜，眼睛通紅，滿是憤怒和絕望的火光。這在一家人意料之中的事一旦真的發生，還是不能讓大家接受。我慢慢走到爸爸前面，一字一頓地對他說：爸，你要放開。既然她對這個家已沒有半點留戀，那我們就成全她，讓她去找她「真正的幸福」去吧。

「真正的幸福」，這是媽媽和爸爸吵架時，她嘴裡經常說的一句話。這一個似乎只有熱戀中的年輕男女才會說的詞語，卻時時地掛在已經46歲的媽媽的嘴邊。我知道，她所謂的真正的幸福，是那個小她十幾歲的單身漢。教數學的媽媽被這個男人迷得失去了方向感和判斷力，已經不知道一個原本完整的家庭減去一個人意味著什麼。她甘願放棄一家老小，不顧周圍人的流言蜚語，投身到這個男人的懷抱中。

我隱約地知道，爸爸媽媽的婚姻不是建立在自由戀愛的基礎上的。媽媽的父親為了「報恩」，硬是把他的女兒當作謝禮一樣「送」給了爸爸。至於為什麼報恩，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卻從來不告訴我們，就像偷偷壓在箱底的古董，被他們鎖在了心裡。他們總是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過問。我只是感覺，爸爸媽媽的感情始終是淡如水的，媽媽並不喜歡爸爸。

爸爸的形象很普通，既不高大也不英俊，性格也很內向。 18歲開始進電廠，一直是默默地工作，平淡地生活。從我記事時起，就很少見爸爸媽媽有非常親密的時候，媽媽似是要刻意與爸爸保持距離。然而在學校我曾親眼看到，媽媽和其他的男教師又打又鬧，開心地大笑。這一幕，我們姐弟兩個是從來沒在爸爸身上看到的。我覺得，媽媽表面上是一潭水，內心卻是一團火。只是這團火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熊熊燃燒過。

從小到大，基本上都是爸爸照顧我們。媽媽的心似乎不在我們身上，她的任務好像就是把我們生下來，接下來的事情都是爸爸的了。除了工作以外，媽媽都把精力放在了打扮自己上，每天不化好妝堅決不出門。所以在外人看來，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依舊是風姿綽約，風韻不減當年。媽媽不僅生得漂亮，還有一副好嗓子和一副好身材。以前在學校時，一有文藝演出她的節目是必上的，所以很得一些人的誇讚。許多同學都羨慕我，有如此優秀的一個媽媽。

生活中，媽媽很少和我們交流。我很少像別的女兒對自己的媽媽那樣，說自己的心事，傾訴自己的煩惱，所以從心底就感覺跟媽媽很遠。我和弟弟都很乖，都像爸爸一樣，安安靜靜的。媽媽經常用一種哀怨的眼神對著鏡中的自己看半天，有時甚至流下淚來。我覺得媽媽內心有說不出來的苦，就很心疼她，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導她。媽媽和爸爸結婚之前的事，在我心中就成了一個我非常想破解的謎。然而還沒等我弄明白一切，媽媽就毅然離開了這個家。

兩年前，媽媽由於身體原因申請了病退，在家休養。最初在家的那些日子裡，她仍像工作時一樣，看書讀報，做一些家務。但每天都是這樣一個人過著，慢慢地她就待不住了，便總是想出去。我勸著她，找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做。不久，她報名參加了一個交誼舞學習班。憑著先天的優勢，媽媽很快從一個學員「跳」成了一個老師。從那開始，媽媽臉上重又神采飛揚起來，每天就是忙著打扮自己，跳舞，睡美容覺，更少關心爸爸的生活了，也極少顧及我和弟弟的學習。對於此，爸爸沒做任何表態。他把這一切都擔負了起來，讓媽媽盡情地在外面玩。爸爸說，媽媽退下來一個人待著是很悶的，找個讓她打發時間的事兒做做也不錯，只要她高興就成。我的感覺是，爸爸對媽媽的感情很特別，既喜歡她，又對她心存敬畏，任何事情都像對一個小孩似的依著媽媽。

慢慢我們發現，媽媽跳舞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往往都過了晚上十點，我們姐弟倆都睡了，媽媽還沒回來。這時都是爸爸一個人在等她，爸爸是不會一個人先睡的。甚至有幾次，媽媽半夜才回來。爸爸依舊等著她，然後兩人都不發出什麼聲音，靜靜地睡去。我不明白，對於媽媽多次那麼晚回家，爸爸怎麼有如此的耐心等她。

有一天，我發現一個有陌生的中年男人在我們家裡。媽媽熱情地讓我叫他「張叔叔」，臉上是我少見的興奮的神情。我的性格像爸爸，安靜，不愛張揚。我平靜地叫了一聲，然後回屋去了。在屋裡，我不時聽到媽媽開心的笑聲在屋裡迴盪，心裡感覺很不舒服。那天，爸爸不在家。

自從那個男人出現在我們家裡之後，不久媽媽對爸爸的態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不是變好了，而是變本加厲地冷淡，有時眼中還有掩飾不住的厭惡和不耐煩。爸爸不是沒有察覺，但他像沒感覺到一樣，依舊像原來一樣默默地做著一切。媽媽在家裡變得越來越急躁，什麼事情稍不如意就大喊大叫，對著我們發脾氣，對爸爸說話更是那種厭煩不已的口吻。我和弟弟覺得不可理喻，爸爸平靜地勸我們，要理解媽媽。她那是更年期到來了，更需要家裡人的呵護和照顧。

一天回家，看到爸爸的一個同事在和爸爸悄聲說著什麼。爸爸的臉漲的通紅，可能由於太憤怒，看起來都要扭曲了。看到我進來，那個人匆匆離開了，只留下爸爸坐在那裡不停地喘粗氣。那晚，爸爸一直抽煙。媽媽一夜未回。

憤怒的姑姑跑到我們家來，告訴了我們一個驚天大事：媽媽有了外遇。媽媽跳舞跳出了一個「相好的」，這事全中國的人都知道了，就你們還蒙在鼓裡。她讓爸爸把媽媽抓回來，她要親自和她對質。一向好脾氣的爸爸卻發火了，大嚷著「我們的事不要你管」，就把姑姑轟回了家。姑姑氣得站在門口罵，並說這一輩子也不再管爸爸的事了。

我的腦中浮現的是那天到家中的那個男人。媽媽的相好，會不會是他呢？我要去親眼證實。到了那個舞蹈班，卻並未看到媽媽。我問了一個老師，當她聽到媽媽的名字後開始閃爍其詞，支支吾吾。我不再問了，就走出去，靜靜地坐在外面暗處的一個角落裡等。很長一段時間過去，我想走。但剛站起身就看到媽媽走了過來，她被一個男人摟著腰，一隻手和那個男的緊緊握著，兩人有說有笑，親密地走進了舞蹈班。那一刻我覺得媽媽好陌生。我的媽媽竟然會這樣。從小到大她對待我們一向都是波瀾不驚的。想到這，我的淚水無聲滾落。

媽媽很快就和爸爸徹底攤了牌。她要和爸爸離婚，然後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媽媽坦然地對爸爸說，她對他根本就沒有感情。這些年來完全就是熬，熬到孩子長大的這一天。現在女兒已經讀了大學，兒子也讀了初中，她不願意再「熬」下去了，她要過自己想要過的生活。她要自己真正的幸福。爸爸只是聽著，不說一句話。哪知他這冷淡的態度更是激怒了媽媽，媽媽使用了各種市井潑婦才會使用的惡毒語言謾罵爸爸，一邊哭一邊數落，直至嗓子都啞了。我被這一幕驚的目瞪口呆，媽媽從來都沒有如此自損形象的。

在那一刻，媽媽似乎把這大半輩子的委屈和怨恨都倒了出來，哭的不能自已，還說自己的命苦，婚姻之事都不能由自己做主。爸爸仍舊是一言不發，只是把拳頭握得更緊了。我躲在一旁默默流淚。媽媽甩門憤然離去，過了一會，我驀地聽到一聲脆響，爸爸一拳打在了餐桌上，玻璃碎了，刺進了他的手裡，鮮血直流。那一次，媽媽出走了，好幾天後才回來。

回來後，媽媽向爸爸下了最後通牒：她要離婚，並要爸爸把爺爺奶奶現在居住的那套房子讓給她。那套房子是拆遷安置房，補償給爺爺的，但房產證上是爸爸的名字。爸爸這一回憤怒了，指頭媽媽的鼻子讓她「滾」。媽媽轉身用一雙淚眼看著我和弟弟，問我們願不願意跟著她。弟弟大喊一聲「不願意」就跑下樓去了，而我卻失望透了，我的媽媽竟然這樣無情無義，為了一個男人就可以拋棄家庭和孩子，給一家人帶來如此重大的傷痛。我冷冷地對媽媽說，我要陪著爸爸。媽媽聽後哭的更傷心了，她罵我們兩個沒有良心，和我們的爹一樣都是冷血動物。我默默地流淚，在心裡對她說，我們並不是不需要你，但我們更需要爸爸。我不明白，爸爸這二十多年來對你默默無聞地愛，怎麼還是沒能溫暖你那顆堅冰一樣冷的心。

奶奶搖著頭說，媽媽肯定是受了那個男人的唆使，才回來要房子的。爸爸這時重重說了一句話：她想的美！

爸爸媽媽的關係徹底陷入了僵局。遠在外地的外公外婆得知後，很快就趕到了我家，但卻無法聯繫到媽媽。外公關上門，低聲與爸爸進行了很長時間的一段談話，出來後，兩個的表情都非常嚴肅，讓人害怕。爸爸四處找人聯繫媽媽讓她回家。兩天後，媽媽回到了家裡。當著一家人的面，外公狠狠地打了她的女兒。我沒有想到，倔強的媽媽一滴眼淚也沒掉，只是慢慢地說了一句話：爸，這婚我離定了。你耽誤我了二十多年，接下來的時間該由我自己做主了。我茫然地望著爸爸，根本不知道媽媽這番話是什麼意思。這時，爸爸卻走到我面前讓我下樓去，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我下去了，但卻隱隱約約地明白了，按照媽媽的說法，讓她陷入不幸福境地的那個人，是她的親生父親。

我們家的事很快在街頭巷尾傳播開來，家家戶戶都津津有味地反覆討論著這個桃色新聞。外界輿論也鋪天蓋地傳到了我們的耳朵裡。大多數人都義憤填膺，為爸爸感到不平。媽媽在別人眼裡完全換了一個形象：放蕩，輕浮，不自重。這讓一向沉默的爸爸更沉默了，他開始不去上班，整日整日地抽煙。奶奶不忍心一個家庭就這樣破碎，哭著求他，讓他把媽媽找回來。

爸爸竟然去了。爸爸找到了那個男人的家裡，要把媽媽接回家。那是個做著小本生意的男人，長得比爸爸好看，個子也很高，嘴巴也比爸爸會說。曾經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史。我想，媽媽肯定是被他這些外在條件所迷住了。媽媽拒絕回家，除非是簽離婚協議書。在那個男人家裡，爸爸被他們一家人輪番羞辱，還被那個男人推搡。那個男人驕傲地對爸爸說，媽媽喜歡的人是他，只有他才能讓媽媽過得開心過得幸福。爸爸在圍觀的眾人面前顏面盡失，卻硬壓抑著沒有發怒。他答應了媽媽，回家簽字離婚。

爸爸改動了離婚協議書。我和弟弟跟著爸爸。家裡的存款也早早地讓媽媽轉移到她的「幸福」那裡去了，所以她心知肚明地沒有提到金錢補償的事。對於房子，爸爸不同意給媽媽。房子是爺爺的安置房，現在爺爺仍健在，雖然產權證是爸爸的名字，但其中也有爺爺的一部分。對於這部分，爸爸媽媽是無權處置的。爸爸說，不可能讓媽媽得到這套房子，因為他要給我們姐弟倆爭取點什麼。媽媽不服，準備起訴到法院。

媽媽最後一次回來，帶著一個陌生的高個子男孩，進屋收拾她的衣服。她下一次和一家人再見面的地點，就是法院了。她的衣服很多，整整收拾了兩大箱。我和爸爸，還有弟弟，就默默地坐著，看著她收拾。收拾完後抬起頭來，我發現她臉上掛著淚水。那該是怎麼樣的一種淚水？是終於獲得自由，找到真愛的喜悅的淚水，還是她內心還存有一些不捨和留戀？走到樓梯口，我衝上去叫了一聲媽媽，她只是回頭但並沒有轉身，隨即捂著嘴嗚咽著離去。

此後，爸爸不再說話。做什麼事情都是一言不發。一家人看著既著急又心疼，卻沒有辦法讓他好起來。那時我只覺得，爸爸的天要塌了。

我不主張爸爸媽媽離婚，因為畢竟是他們組成了一個家。但真要走到離婚這一步，我也不會極力反對。這些年來，爸爸在這樁婚姻中小心翼翼，媽媽卻覺得自己時刻生活在不幸福不快樂之中，這樣的話，婚姻豈不成了讓他們痛苦的牢籠？所以離婚對他們而言似乎也是一種解脫。從責任和道義上來說，我並不理解媽媽的愛情。但我也不會怨恨媽媽，按她的邏輯，不管她年紀多大，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力。那就願她以後過的幸福。

只是，我最不明白的是，外公為了報恩，難道一定要把自己的女兒「拱手送人」才能達到嗎？到底誰才是這個悲劇的製造者？爸爸媽媽到底有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