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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下了雨,地上潮濕。到了山根角,路不好走。路上墊著一層厚厚的讓雨水從山上沖刷下來咬人鞋子的泥漿。上山去的石板路,墊上泥漿後,很滑。八個大男人抬著一口棺材,也上不去。人群中一兩個耐心不好的,便開始嘮叨:「這個福德,生前折磨人,死後還要折磨人1
死人叫福德。哦,對了,她好像也記起來了,死人叫福德。
福德在村裡的輩分很高。這一大群黑鴉鴉的來送他上山的人,都是他的後人。按照福德生前的要求,他死後,要埋葬在雙子山上。雙子山是村裡最高的山。福德在臨死前幾天,像一條自知將死的老狗,拄根枴杖在村裡來回說:「我死後,你們要把我埋在雙子山上,這樣你們才會家發人旺。」
雨後的雙子山,霧氣繚繞,混沌一片。這時已經有人找來鐵鏟、鋤頭之類的農具,一邊鏟路上的泥漿,一邊在石板上鑿坑,讓抬棺材的人先走。
嗨呵--嗨喲--嗨呵嗨喲--嗨呵嗨喲嗨呵喲--
抬棺材的人,在前面吆喝起出喪的號子,後面的人也跟著震天動地喊起來。緊接著,鏗鏘鏗鏘的鑼鼓聲也敲打起來。
……從雙子山上傳來聲音,她坐屋裡,渺渺茫茫聽見了。因為這種聲音,好像每天深夜爬到床上吱吱咬她被角的老鼠聲,她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她在這棟屋裡,已經住了多少年,和正在雙子山上被村民們吹吹打打埋葬的那個人一樣,她都記不得了。
好像很久以前,她就在這裡住下了。那時屋是新的,一天到晚有很多人進進出出。有一天,也是在一片熱熱鬧鬧的鑼鼓嗩吶聲中,她就被一頂花轎抬到了這裡。從此,她便跟一個名叫長生的男人過日子。接著,他們生下八個兒子。其中有個兒子的名字叫福德。
不過,對於過去的一切,除了那個叫長生的男人,其餘的,都如這棟陳舊的快要發霉的老屋,她業已忘記得差不多了。
屋裡佈滿了灰塵,好像很久沒人住了。幾縷發白的光線從屋頂的亮瓦上射下來,清晰可見屋頂的橫樑上,有幾隻通體烏黑的蜘蛛正在織網。
雙子山上的聲音漸漸堙滅。當最後一聲鑼鼓聲傳入她耳裡時,她一張脫盡水分像老樹皮的臉,不由得微微挪動一下。她似乎感覺到或者想起來一點什麼。……嗖嗖嗖,歲月的風,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吹……哦,對了,她凝眸灰塵的眼睛突然閃亮一下,好像記起來了,福德,福德……她的八兒子叫福德。
屋裡的光線越來越亮。很快,就從屋頂的亮瓦上折射進來幾束刺眼的陽光。當第一束陽光砉地跌落進屋的剎那,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捂捂眼。這時一隻從福德上山起就開始忙忙碌碌織網的蜘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陽光驚落在離她頭頂二尺高的地方。
她用手揉了揉眼,感覺到手背上有點兒涼。是幾顆淚水。原來她不知不覺地哭了。或許她這會兒真的想起來自己與福德的關係。
在村裡人的記憶裡,她是個好多年以前都沒了記憶的女人。她就像村裡的那棵古樹一樣老。村裡現在年齡最大的老人,也叫她婆婆;最小的呢,叫她祖祖祖的也有。她沒有記憶,也無法辨清每次經過她身邊的人。於是,她只要聽見有人從身邊經過,就會從頭至尾地按順序叫:長生,長壽……福德。村裡人每每聽見這些名字,就會肅然起敬,因為這些人全是他們的祖先。
等到手背上的淚水干了,她又不知坐了多久。因為這麼多年以來,她除了沒了記憶,對時間的感覺,也沒了。只覺得屋裡的光線比先前亮了,陽光也照到她身上了。可能感覺太暖和了,她禁不住似的抖抖身子。她太瘦,僅只一包骨頭,抖身子的動作,很像一隻害怕陽光的老鼠。
老鼠?說起老鼠,好像這麼多年以來,就隻老鼠給她作伴。吱吱吱。噓噓噓。她每每這樣靜坐在屋裡,就會聽見老鼠在各個地方活動的聲音。老鼠也一點不懼怕她,有時吃飯時,會公然跳到桌上與她一起吃。她呢不但不會趕,還會像待客人一樣給它夾菜,勸它多吃一點。日子久了,老鼠也與她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吃飯時,她坐一把椅子,它坐另一把椅子。她吃一口飯,就會叫它:「長生,你也吃。」開始,村裡有人聽見她這樣叫,跑去給福德說:「祖祖在屋裡叫長生。」福德聽後怒眼橫瞪地捋捋鬍子:「長生也是你叫的?」那人趕緊換一種稱呼說:「祖祖在屋裡叫祖爺。」等福德拄根枴杖趕去,推開門一看,屋裡只有一個人。「娘。」福德像一個小孩子怯怯地叫。「你是誰?」她一邊囁嚅乾癟癟的嘴,一邊問。福德說:「你不認得我了,娘?」她回頭望一眼福德:「你把長生嚇跑了。」從此福德就天天夜裡夢見長生。
長生?屋外起風了,吹得窗戶上的膠油子噗噗直響。她像老鼠一樣格哧格哧磨幾下牙,然後坐在她旁邊的老鼠也格哧格哧磨幾下牙。「長生,你磨牙幹嘛,你又感冒了嗎?」她問。同時也記起,長生與她結婚時,也瘦弱得像一隻老鼠。她比長生大三歲。那時候長生才十四歲,根本還是個娃。然而長生的母親說:「女大三,抱金磚。」結婚那天,長生胸前戴朵大紅花,拜堂前聽見鞭炮聲響,居然也要像其他的娃娃跑去搶啞炮。到了晚上,長生也和平常一樣,一躺下就睡著了。於是等到第二天,婆婆進屋來拿床單洗的時候,看見上面乾乾淨淨的,不由得心存懷疑把她叫去問。她赧於羞恥,但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便老老實實跟婆婆說明自己的委屈。哪知婆婆聽後竟然忍不住笑了說:「傻丫頭,他不會,難道你也不會。」當天夜裡,她便手把手地教長生。「姐,你的奶跟我娘的一樣大。」長生一直叫她姐。長生在她的慫恿下抓住她的兩個奶子說,「我要喝,姐。」長生像嬰兒吸奶一樣咬著她的奶頭吸。「長生,長生1最後,她終於把長生教會了。第二年,就有了大兒子長壽。接下來每年一個兒子。到福德八歲時,長生上幾次縣城回來後,就得一種莫名其妙的病死了。
長生死那年,三十三歲。那時長生的母親也還在。長生的母親撫著兒子冰涼的屍體痛不欲生地邊哭邊說,長生的爺爺是三十三歲死的,長生的爹也是三十三歲的,現在長生呢也沒翻過三十三歲的坎。三十三,是這個家族男人一個難以解開的死結。望著整齊跪在地上為長生戴孝的八個兒子,她當時便在心裡這麼想,同時也豁然明白,長生的母親為什麼要讓他們這麼早就成親的原因。有了前轍之鑒,於是在自己的八個兒子逐漸長大成人時,她便依例讓他們在十四歲成親,且媳婦都比他們大三歲。只有福德是個例外。因為連續為七個兒子娶媳婦,加上婆婆死時的花費,到可以為福德娶媳婦時,所剩的家產已經瘳瘳無幾。
福德解放後才成親。福德成親時,她已經年過花甲。這時,大的七個兒子,都相繼在三十三歲的時候死了。七個媳婦中,也已經有六個招了上門女婿。剩下的一個五媳婦,膝下還僅只一個女兒,於是在她的安排下,就與福德結婚了。
福德是這個村莊有史以來壽命最長的一個男人。「長生,」她好像漸漸記起來福德是她的八兒子,「福德也走了,」格哧格哧,老鼠還在她旁邊的地上磨牙,「你們都走了。」說完,她站起來了,陽光從她身上抖落,好像抖落了一料子濃稠的沉澱歲月的灰塵。
她從屋裡出來了。
這時,村裡人把福德在雙子山上埋葬好,回來了。「五婆,八爺爺走這麼安心,您就甭傷心了。」自從老五死後,五媳婦也與福德成親了,但是村裡人依照習慣,還是把她當作老五的媳婦喊。嗚嗚嗚。五媳婦在屋裡嘶啞著喉嚨斷斷續續地哭。好像老鼠在哭。她剛走到屋外,就聽見五媳婦的哭,「長生,你哭么子?」她背對著屋裡說,「我剛才出來,你就離不開1但是五媳婦的哭,怎麼經人勸,也勸不祝她這下也聽清楚是屋下面有人哭。
「長生還沒有死呢,你們就開始哭1
她說這話的聲音很大,村裡很多人聽見了。
「五婆婆,你聽,祖祖發火了1
剛才勸五媳婦的人,也聽見她在屋外罵人了。
「等到長生死了,你們再哭也不遲。」
她正在一邊往五媳婦的屋裡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長壽……福德呀,我會比你爹先死。到時了你們要在雙子山上掘兩個坑,一個是我的,一個是長生的。」
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五媳婦這時也聽見她走到屋後面了,便趕緊止聲不哭了。
「婆婆。」
「祖祖。」
「祖祖祖。」
屋外的人看見她,按照順序叫。她卻視若無睹,充耳不聞,只管站在屋外叫:「福德呀,我來了,我剛才跟你爹說了,我死了,要把我埋葬在雙子山上,這樣你們才會家發人旺。」
「婆婆1
「祖祖1
「祖祖祖1
聽見她這麼說,這些人似乎突然感覺已經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那就是既然她還活著,就不應該把福德埋葬在雙子山上。要知道雙子山是全村最高的山,它代表著全村的風水,就只應該埋葬全村輩分最高的人。然而好像這麼多年以來,她足不出戶的生活,已經讓村裡人忘了。
「誰死了,這是為誰辦得?」
她突然看見屋外一些還沒收拾乾淨,只有死人才會用的東西。
「我和長生都沒有死呢,」她囫圇兒就哭道,「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就咒我們死了1
「娘。」五媳婦這時紅腫著眼,顫巍巍地走出來說,「是,是--福德死了1
「福德!哦,福德?」她好像又突然記不起福德是誰來。「福德死了,那你是誰?」她問五媳婦。「連我你都不認得了,娘?」五媳婦似乎有點委屈地說。「我幹嘛要認得你?」怔怔後,「福德,哦,」她好像又有了一點印象,「你這個臭婆娘,你幹嘛咒我兒子福德死1剎那清醒後,她走上前去,要打五媳婦,「婆婆,祖祖,祖祖祖1一些人準備上前來擋她,但是欲步又止。待她正要揚手打五媳婦,「長生,長壽……福德?」她又立即糊塗了。旁邊的人這時也才長長緩一口氣。因為她在好多年以前就這樣了,除了長生,什麼也不記得,誰也不認識。
「長生,長壽……福德?」
她又開始這樣自言自語反覆念。
「哦,你吃飯了嗎?」
突然,她這樣問五媳婦。
「我不想吃,你呢,娘?」五媳婦問她。
「我?」她朝雙子山上指指說,「長生還等著我回去做呢。」
這時的雙子山,霧已讓太陽驅散,顯得格外崔巍,且最高處兩個像人頭的峰尖清晰可見。
村裡人順著她的手指,望望雙子山,想想她的話,卻愈來愈後怕。因為她的出現,才使他們突然發覺做錯一件事,即不應該把福德埋葬在雙子山上。因為村裡的祖先在很久以前就定下規矩,長輩還在世,晚輩就不允許埋葬在雙子山上。過去就因為長生的爺爺違反這個規矩,才使得後世的男人都活不過三十三。現在又因為他們的一時疏忽,有她還在世,就把福德埋葬在了雙子山上,如果祖先的誓言當真應驗,那麼村裡日後又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敢去想。
「長生每餐都離不開湯。」她又說,「我出來時才把茶葉放在鍋裡呢,怪噠,只怕這下子全糊了1
她說,就要轉身往屋裡走。「娘,」五媳婦叫她,「飯都熟了,你吃點再走,好歹這也是福德的上山飯。」
福德?雙子山上的新墳還沒壘地,按照規矩,那是三天後圈墳的事。她坐在桌上吃飯時,邊吃邊叫長生,長壽……福德,弄得村裡人沒有一個敢跟她一起吃。每吃一口飯,她都依次叫長生小心點,福德不要把飯掉在地上。福德的名字叫多了,她也想起福德來。「福德,你是我兒子嗎?」吃完飯後,她還在這樣問。「娘,福德是你兒子。」五媳婦站在旁邊嘶啞著喉嚨這樣回答。「那福德到那裡去了?」她問。「福德死了。」五媳婦說。「死了,福德死了?」她呢喃起來,「福德還沒有娶媳婦,還沒有跟老五媳婦圓房呢。」
就在她獨自呢喃的時候,村裡人正在一邊商量怎樣處理福德墳的事。有人主張遷墳,福德的幾個兒子堅決不同意。雙方爭執不下,最後只好達到一個折中的辦法,那就是依照請來主持道場的大先生的辦法,讓福德的母親步行上雙子山向祖先請罪,請求泉下有知的祖先同意她把自己死後的墳地讓給兒子。
可是由誰來說服她呢?這麼多年以來,她根本就沒有記憶,也根本認不得村裡任何一個人。更何況以她現在的體力,根本就不可能步行上雙子山。
「長生,我們回家去。」在她喃喃自語時,一個人突然從旁邊的椅子上站起來說:「有了1大家急忙問他有了什麼。他說:「祖祖這麼掛念祖爺,我們不如祖祖說祖爺就在雙子山上,這樣只要我們指路,祖祖肯定會步行上雙子山的。」大家聽後,都道好辦法。
於是當即大家便推選出一個口齒伶俐的人走到她面前說:「祖祖,祖爺現在去了雙子山上,我在回來的路上遇見祖爺了,祖爺叫我給您帶話回來說,他正在雙子山上等您。」
她聽後問那人:「你是誰?誰是你的祖爺?」
那人說:「祖祖,您不認得我了,我小時候還在您懷裡打過滾。」
那人一邊說,一邊叫旁邊的小孩在地上做打滾的動作,以便勾起她的回憶。哪知她看後卻無動於衷地說:「這娃娃怎麼像馬一樣在地上打滾。」
那人見一計不成,便只好另生一計。「祖祖,」他道,「您認識長生祖爺嗎?」這計果然管用。「長生,長生,」她自言自語著,「長生還沒有吃飯,我得回去了。」她說完就要走。旁邊的人急了,異口同聲道:「長生祖爺正在雙子山上等您呢。」
「雙子山,雙子山?」她問這些人雙子山在那。他們說雙子山就在屋背後。她問怎麼走,她怎麼沒有看到長生。他們說沿著屋背後的小路走,長生祖爺正在雙子山上睡覺。
「長生還沒有吃飯呢?」她再這樣說一遍後,突然,她好像認出五媳婦了。「老五媳婦。」她叫。五媳婦趕忙走過來問:「娘,你叫我?」她又仔細打量一下五媳婦後問:「老五媳婦,你告訴我,福德當真死了。」她好像完全清醒了。「是的,娘1五媳婦非常詫異地望著她。「福德走時吃過飯沒有?」她問。「吃了整整兩碗,還搭兩個荷包蛋。」五媳婦說。「哦,這我就放心了。」接著,她望著周圍黑壓壓的人群說:「你們認識長生嗎?你們都沒見過,長生死時還沒有吃飯。」
她說完,蹣跚著腳,顫巍巍地往家裡走。
「祖祖1
村裡人為了先前的目的,又跑上前去勸她,但她又已經變得不認識人了。
「好狗不擋路1
她罵來擋她的人。
「祖祖,祖爺在雙子山上等你。」
擋她路的人說。
「那個祖爺?」她問。
「長生祖爺呀。」那人說。
「長生,長生--」她推開那人,呢喃著回家去了。
長生,長生?天黑了,她還坐在屋裡想誰是長生。吱吱吱。到了深夜,颳風了,她還沒有想清楚誰是長生。嘰嘰嘰。由於她今天在外面吃飯了,蹲在她旁邊的老鼠還沒吃,餓了,開始嘰嘰嘰地叫起來。「哦,長生,你餓了嗎?」這時,就在她準備站起來去灶屋做飯的剎那,她什麼都記起來了。哦,對了,長生是她的丈夫。「長生1她輕輕叫一聲,就淚流滿面了。……接著,幾十年前的往事在頭腦裡如潮水般洶湧出來……她與長生總共生了八個兒子,他們的名字依次是長壽,長祿……福德。現在這個村莊裡的所有人,都是她的後人。……然而她最小的兒子福德也死了。福德就埋葬在雙子山上。她終於也想起來了,她今天白天去過村裡,聽見他們說福德就埋葬在雙子山上。然而她還沒有死,按照祖訓,福德是不能埋葬在雙子山上的。……她清楚地知道祖訓是什麼,違背祖訓的下場又是什麼。……「長生,長壽,長祿……福德。」她又默默地念一次,然後決定等到天一亮,她就步行上雙子山向祖先請罪……
「祖祖,祖祖--」
等到天亮以後,被村裡人推選出來說服她上雙子山的人,久敲門不開,破門而入後才發現,她已經安然地坐在椅子上死了。她的腳下,還躺著一隻死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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