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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或許我就是山上的一棵木棉樹吧?他是一陣山風,我們的相遇只是天地間一次偶然,塵埃落定時,我們彼此分開。也許會再相遇,但風不可能永遠留在樹的身邊。
我在而立之年還孤身一人,這在大城市,也許算不了什麼,可在這所山村中學,無論如何,都算一個新聞吧。朋友和家人都很著急,我卻無所謂。我無意,也不想去找生活中的另一半。因為他。
送走了一天的繁忙和疲憊,我總喜歡在無人的時候,佇立窗前,看那棵木棉樹的花絮隨風飄落,回憶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雖然我知道,他給我的寂寞永遠大於回憶的甜蜜。
那還是十四年前,就在這個小山城,有四個落魄的少年成了朋友:我、他、梅和秀。那是一個時興考中專和中師的年代,很不幸的是,我們四個落榜了。無奈之下,只好上了本縣唯一的一所高中———也就是我現在工作的地方。學校坐落在一個山坡上,四周的景色很美,還有一條小河蜿蜒而過。可這依舊掩飾不住它原有的陳舊,破落,掩飾不住我落寞的心。每每到了週末,那些考到外地的同學都會回來找我們玩。他們時髦的衣服,不凡的談吐,帶著大城市的時尚和文明,真讓我們羨慕得眼睛都直了。於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山坳裡,我們四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們立下了自己的誓言:不相信命運的安排,我們要走出大山,活出真我的風采!
在以後的兩年中,我們辛苦而幸福地生活,如果不是我的問題,這種快樂的日子也許會一直延續下去。
在我剛升入高三時,我媽因病去世了。一切來得很突然,在料理完媽媽後事的第八天,我走進了學校。在外人看來,我堅強無比,只有我知道,這堅強的外表下面,依然是一顆脆弱的心。
高三的那個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學校為了讓我們更安心學習,每天晚自習後都會燒滾燙的水,給我們喝,暖身子。那天晚上我們四個結伴去打熱水,走到水房門口時,他們三個拿了我的飯盆,體貼地說,你別進去了,裡面擠,在外面等就可以了。我沒有說別的,很聽話地停住了腳步。水房門外是一排一排的白楊樹,我靜靜地靠在樹上,等候他們。冷風一陣陣地吹過,殘留在樹上的枯葉嘩嘩作響,更襯托了校園的寂靜,真不知道是那晚的月光太明亮,好像窺見了我所有的心事,還是他們對我太好,讓我卸掉了所有的矜持,總之,我的感情就像山洪暴發,不可遏制。等他們端著水,有說有笑地從水房出來時,我早已是淚流滿面。那一次我哭得很認真,也毫無遮掩。
笑容在他們的臉上僵住了。他們陪我靜靜地站著,一直到我的情緒漸漸地平靜下來,才回教室。他把水遞給我,用眼神示意我,喝吧。
我慢慢地喝著水,感到一股清甜沁人心脾。這是糖水。在為了大學夢而奮鬥的高三歲月中,好多同學都在桌斗裡放了一袋糖,為了補充體力,抵抗疲勞,他也有。但我沒有,我的家裡窮。今晚,他把自己的糖放進了我的水中。我端水的手抖了。
從那天起我每晚都可以喝到甘甜的糖水,一直到高考結束,每次都是他主動給我打水,並悄悄地把糖放進水裡。他不說破,我也不說破。第一次,高三的清苦生活在我的眼中,變得溫暖而又多情。也大概是從那時起,我開始重新去審視他,他有魁梧的身材,卻沒有英俊的外表,他粗獷卻不瀟灑。他刻苦學習的背影很執著,他聰明真摯,卻又顯得土裡土氣。我也是在那時一次次攬鏡自視:我漂亮嗎?不!有氣質嗎?沒有!我只是一隻醜小鴨,安靜而自卑。我有優點嗎?好像沒有。我的缺點呢?不清楚。我愛上他了嗎?我不敢去想……
在每個白天,我都會堅強地學習,安靜而沉穩。只有到了夜晚,躺在宿舍的床上,耳聽著呼呼的山風,我會撕掉偽裝的情感,一遍遍地想他。不過,我從來沒有跟他表白過我的情感,我不敢,我知道,這樣他會不高興。因為當初我們四個在山坳裡共同起誓的時候,就約法三章:高中三年不談朋友,不看閒書,不逃課。我不能違背當初的約定。
如果日子就這樣平淡下去,我也許一生都不會說出心中的秘密。可老天偏給我另一條路走,它改變了我的初衷。那是麥收時節,再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了,大家都很緊張,一分一秒都不耽誤。這時他卻突然要告假回家,去幫他母親收麥子。我知道,他父親在外地打工,趕不回來,他又孝順,不忍心讓母親一個人受罪。本來他告了三天假,沒想到第二天中午他就風塵僕僕地趕來了。當他走進教室時,我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他渾身是土,臉和眼睛都很紅,胳膊上全是被麥芒劃的傷痕,半捲著褲腿,那雙千層底布鞋上沾滿了泥。後來我才知道,為了趕時間,他一整夜都沒睡,才把麥子割完。又一路騎車走了二十多公里趕到學校。
看看教室四周,有的同學在學習,有的趴在桌上午睡。我悄悄地問:「你吃飯了嗎?」
「沒有,沒顧上。」
我從桌斗裡悄悄拿出兩個花卷和一飯盆涼白開水,遞給他:「吃吧!給你的。」
他感激地大口喝水,大口咬著花卷,他餓了。我癡癡地望著他,忽然,他像想起什麼似的,從桌斗拿出一個小藍布包交給我:「給你的。」
我疑惑地接過書包,打開,驚喜:「呀!青杏!」麥子黃時的小青杏!
「很酸的,吃了開胃,想吃飯。」他笑瞇瞇的。
一抹飛紅爬上我的臉頰,我的心暖暖的,被一種溫情烘烤。故事卻在此刻發生。班上一個很輕浮的女生走來,和我開起了很過分的玩笑。她說話的大意是什麼小兩口呀,小夫妻呀,挺般配的等等。還用食指刮著我的臉,做「沒羞」的樣子。我臉漲得通紅,卻沒有辯解。我不善言談,又天性靦腆。他終於忍不住了,很生氣地站起來大聲吼道:「滾!賤貨!」這無疑是一顆炸彈。我驚恐地看著四周,所有的同學都抬起頭,張大了嘴。隨即就聽到了那個女生的尖叫和他們廝打的聲音。他的臉上留下了抓痕,女生的臉上留下了掌印,事情鬧得很大,驚動了學校和家長。他的父親也從外地趕來了,狠狠地打了他。道歉、檢查。那兩天忙忙亂亂的,我心裡很不是滋味。一切遭遇因我而起。
一天傍晚,他約我來到校外,我們徘徊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夕陽灑落身上,一片金黃。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對不起……」這是他的聲音。
「嗯?」我抬起頭。
「對不起,我讓你的名譽受到了損失。你受委屈了。」
我痛苦地搖了搖頭。他總是這樣,忽略自己的痛苦,在乎別人的感受。沉默良久,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抬頭看著他:「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沒有受委屈呢?是我的原因呢?」
他是一個聰明人,他明白我說話的意思。我看到他嘴角抽動了一下。他也沉默了很久。之後,他開口了,他讓我丟掉這個念頭。他說這是我在無助的時候對他的一種依戀,不是愛。我們中間有一條河,這岸是我,那岸是他。隔河相望,可以彼此祝福,卻永遠不能相遇。
我沒有說什麼。接受並忍耐是我性格的全部。人生有時很離奇。那個和他打架的女生長得很漂亮,也曾經追求過他,可他連正眼也沒瞧過人家。他跟我相處得很好,卻只給我一個做朋友的機會。謎。
很快黑色七月來臨了,高考,估分,填志願,忙而慌亂。不過謝天謝地,我們四個都考上了,他最好,上了西部的一所大學,梅和秀考上了醫學院,我最差,上了師大。我們班在分數下來的那天舉行了一次聚會。他喝了點酒,在每位同學的留言本上寫道:「苟富貴,勿相忘。」唯獨在我的本上留下了這樣一句話:「沒有什麼使我停留,除了目的,縱使岸旁有綠陰,有玫瑰,有寧靜的港灣。我是不系之舟。」我的心酸酸的。我想或許我就是山上的一棵木棉樹吧?他是一陣山風,我們的相遇只是天地間一次偶然,塵埃落定時,我們彼此分開。也許會再相遇,但風不可能永遠留在樹的身邊。
他走的時候,我去火車站送他。臨上火車時他留給了我這樣一句話:「忘記我吧!去尋找自己的幸福。」我莞爾一笑。他漸行漸遠時,我卻淚落如雨,我害怕,我們會走上各自的軌道,不復重逢。
大學的生活過得平靜而簡單。我們也通過幾封信,不過是家長裡短,敘敘舊。他還曾經給我來過這樣一封信,除了工工整整地抄了一篇荀子的《勸學》之外什麼都沒寫,我又哭又笑,也許我們真的沒有緣分吧!
曾有好長時間,我們彼此沒有聯繫。他很忙,又要打工,又要學習,還聽說報了一個什麼日語班。我也有自己的事情。那一段時間我沉浸在舒婷的詩裡:「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人間天上,代代相傳/但是,心/真能變成石頭嗎/為了眺望天上來鴻/而錯過無數人間月明/沿著江峰,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正煽動著新的背叛/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
我不能自拔。有一天晚上,我抱著這首詩整整哭了一夜。心,真能變成石頭嗎?我們過去的歲月真的不能再繼續了嗎?終於,我作了一個決定,我接受了一個物理系男生的追求。我們的戀愛很平淡,缺乏激情,只不過是吃吃飯,看看電影。我們也可能結婚,生子,擁有自己的家庭。愛情是什麼?我不想去探尋,也許最平淡的就是最真實的。可我卻毀掉了這一切,只是因為他的一個電話。
那是一個讓所有的中國人都憤怒和悲傷的日子,美國轟炸了南聯盟的中國使館,我們痛失了三位親人,他們在異國他鄉很慘地死去。一時間,中國流淚了。我記得那是凌晨五點多鐘,輔導員把電話打到了寢室,我們以極快的速度梳洗穿戴完畢,趕到系裡。男同學已經把自己的床單,牆圍簡單地縫在一起,寫好了橫幅。七點鐘,我們來到時代廣場,那裡已聚集了各個大學的學生,他們有的把白布纏在頭上,有的在臉上衣服上寫字。
晚上,遊行結束,我們回到宿舍。那天沒有任何徵兆,我沒有預料會有什麼事情發生,當時我在水房洗衣服,舍友喊我:「電話,長途。」
我接住話筒時,裡面傳來他熟悉的聲音,久違的聲音,像從天外傳來。我的心震動了,他給我講了他這一天的經歷,他是英語課代表,上課前,他要求美籍教師必須和他們默哀五分鐘,開始老師不同意,在他們的堅持下,老師讓步了。他不停地說,我安靜地聽,臉上的淚水早已肆虐成河,是上帝安排你又走進我的生活嗎?當電話的語音提示他的卡裡還剩不到一元錢時,他告訴我,好好努力吧。將來我們就不會受欺負了。我流著淚「嗯」著,電話「嘟嘟」的忙音充斥我的耳膜時,我頹然放下話筒。我的憂鬱開始像午夜一樣深。
也是那天晚上,物理系的男友來約我。他沒有去參加遊行,在圖書館呆了一天,他興奮地告訴我,今年考研,他有戲。然而我卻義無反顧地結束了這一切。也許你們笑我迂腐,笑我傻。可是,歷盡繁華,穿透歲月滄桑,我發現,我的心還停留在他的身邊。
我又恢復了原來的我,洗去鉛華,鬱鬱獨行。我開始了一次等待,無邊的等待。也許是一場空白,但我願意。
大學畢業。那一年就業前景很不樂觀。我沒有被留在這個城市,於是,我毫無選擇地回到山城,母校接納了我。他去了一家很大的建築公司,我們天各一方。梅和秀分到了縣醫院,又很快嫁入豪門。
一樣的校園,一樣的風景。只是物是人非。我宿舍的窗前有一棵很大的木棉樹,無人的時候,它的葉子嘩嘩作響,它的花絮絲絲墜落,向我訴說著零落的淒涼。它守著我的孤獨。在一個初夏暖洋洋的下午,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買了手機,想把電話號碼留給我,後來他問我生活得好不好,我告訴他,好。你心目中最普通最平凡的女人什麼樣,我就什麼樣。穿廉價的衣服,用廉價的日用品,當孩子王。如螻蟻般忙碌,微小,其實我不是在向他發洩情緒,只是那天下午我很傷感,木棉的花絮從窗前簌簌落下,我無限茫然。美人也會遲暮,我呢?就這樣終老一生?我不敢想。
幾天後,我正埋頭一大堆作業本中分不清東西南北時,梅和秀來找我了。她們是給我介紹對象的,要我今晚去見面,我執意不去。爭執中,她們道出了事實真相:是他托她們的。一剎那,我有一種被污辱的感覺。這會是他嗎?不!他可以不愛我,不和我聯繫,但他不能阻止我的等待,不能干涉我的自由!情急之下,我奪過秀的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你這樣做是什麼意思?你在鄙視我嗎?是因為我曾向你表白過嗎?你以為我不美,貧窮,就沒有自尊嗎?我告訴你,當我們的靈魂穿過墳墓,站在上帝面前時,我們是平等的!」當我掛掉手機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是簡·愛對羅切斯特說的。我會是簡嗎?平凡而卑微。我會是簡嗎?最終和瘸了一條腿瞎了一隻眼的羅切斯特生活在一起。不!藝術認為,殘缺的也是美,可我認為,殘缺的不是美!有誰會明白,山坡上,斗室裡,日日夜夜我那顆孤獨、潮濕的心。
兩天後,一封快信躺在了我的書桌上,他來的。
喬:
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鬧成這個樣子。我是真心為你好。這次,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我也愛你,很久很久以前就愛了。記得有一次你問過我,為什麼喜歡和你在一起,的確,你不美。但衡量一個人,不能從外表上下結論,你有一種氣質,安靜,沉穩,堅強。這是許多女孩子都不具備的,可你有。你曾經讓我一次次的心動,但我又萬般無奈地告訴你,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靜下心來,聽我給你講講今天的故事,你就會知道原因了,我此時在一個小山溝裡為一所希望小學修路。本來我們在南方的時候,一個月最少可以拿一萬元。而在這裡,一天只有二十五元的補助,可我們還是來了,無怨無悔,為什麼呢?是激情,是責任。我最喜歡做的事兒,就是看那些孩子們上學。他們背著碎花布書包,穿著千層底布鞋,興高采烈,無憂無慮。甚至有一個小女孩在頭上插滿了野菊花。他們就是從前的我們!他們也愛美,也想走出大山呀!我想,這條路一定要給他們鋪好!
今天我的背讓水泥灼傷了。大雨來臨之前我和工友們把水泥背到了安全的地方。其實我本不必這樣做,我只管道路設計和監督。你若問我為什麼,我告訴你,還是責任!此刻,我就趴在帳篷裡給你寫信,工友們給我端來了薑糖水和治燒傷的藥。在這裡,我不是大學生,他們也不是農民,我們是一樣的。我的背在火辣辣的痛,可是我想你的感覺卻很溫馨,很快樂。這也就是所謂的「痛並快樂著」的感覺吧!真幸福。既然,我的性格已經決定了我一生的漂泊,我就不能接受你的愛。你應該知道,缺乏性愛的婚姻是一座墳墓。我又怎麼可以用一紙婚書來約束你的幸福呢?如果我佔有了你,卻無法對你負責,我又算什麼呢?
相信我,塵世中還有一個人愛你,他能給你想要的一切,別等我……
信紙在我的手中滑落,沾滿我的淚痕……我收拾著行李。我已向學校告了假。我要去看他。
一路顛簸,我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鬍子拉碴,皮膚黝黑,似乎比以前更醜了。他走向我的時候,我似乎發現他的一條腿有點兒瘸。他受傷了嗎?也許他渾身是傷。我們微笑著走向對方。時間定格,歲月凝固。
也許沒有人會承認,沒有肌膚相親的愛,但我們相信。有他的一個擁抱就夠了,有他大哥般看著我入睡就夠了,有他身上的氣味蕩漾在我周圍一次就夠了!
我輕輕地撫摸著他背上的傷,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沒有破潰。我們談了很晚很晚,細數著這幾年的悲苦辛酸。最後我們和衣而臥,相擁而睡。我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不願片刻鬆開,我發現,我比任何時候更愛他。可是我們什麼都沒做,真的,連親吻都沒有!
我記得丁玲曾說過,那個最醜的人,給了她最刻骨銘心的愛。我也一樣不能自拔,即便他什麼都不能給我。
兩天後,我回來了。這兒還有一幫孩子等著我上課,我們這兒也是貧困山區。分別的場景我不想再提,只是今天,我依然喜歡站在窗前,看木棉花絮的飄落。那一個無人的下午,我百無聊賴,輕吟著李商隱的詩: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叫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這就是我,一個三十歲女人的情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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