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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二月十二是老伴的生日,每年的這一天我們家裡都很熱鬧,孩子們各自帶著給父親買的禮物高高興興地回來。我的禮物是一束鮮艷的玫瑰花,訂做一個帶有生日祝福的蛋糕,壽星自然是請全家吃一頓晚宴。孩子們拜壽並送給父親美好的祝福,兒女們會祝福我們老兩口恩愛如初,白頭偕老。
然而,今年的二月十二,對我來說是一個讓我痛徹心扉的日子。去年的這一天,老伴病情危重,他想回家過67歲的生日,也許他預感到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在生日的晚宴上,他以擁抱每一個人的方式,其實是給親人們最後的告別。一周後的農曆二月十九,竟然成了他的忌日,從此我們陰陽相隔……
今年的二月十二,我照例買了一束鮮艷的黃玫瑰,放在老伴的遺像前。不滿7週歲的小孫女哭著為爺爺彈奏他生前最喜歡聽的鋼琴曲《很久以前》,大家面對著遺像三鞠躬並默默地哭泣。遙望天堂,我能用什麼詞句祝福你呢?物是人非,無盡的思念湧上心頭……
〔我選擇了貧窮農民的兒子〕
我和老伴是衛校的同學。他來自貧窮落後的小鄉村,我則是在城市裡長大。那時的他看起來挺土的,黑瘦黑瘦的,一米八六的大高個兒,穿著破舊,而且非常不合身。但他的文采非常好,那時是班裡的秀才,寫一手好文章,還會做詩作詞,學校的文藝晚會上他經常編一些文藝節目,還能寫一手特好的毛筆字。而我是團支部的宣傳委員,這樣我們就有許多工作上的接觸,相處起來也比較默契。
入校不久,就是1957年反右派運動,1958年大躍進,大煉鋼鐵。學校組織全校師生到農村去,深翻土地,挖東風渠,熱火朝天的勞動伴隨著轟轟烈烈的宣傳鼓動。參加勞動時他幹活特別賣勁,不惜力,勞動休息的時候他又要寫大量的宣傳稿。這些課堂之外的接觸讓我看到他的忠厚樸實與多才多藝,政治運動中我們的觀點也比較一致,我們很自然地就成了比較近的朋友。
衛校畢業以後,他到南京某醫學院校深造,我則到東北某鐵路醫院實習,這期間,我們保持著通信聯繫,但那時候談的都是各自的工作、學習生活,並沒有卿卿我我的談情說愛,直到一年後,我收到了他一封特別的信。
這封信一共3頁,是他寫給我的一首長詩,這麼多年幾次搬家,已經遺失,但開始的兩段我至今還熟記在心:
在我的朝陽窗下,叢生著一束梅花,清晨起打開窗戶,首先就看到了她。無論是酷暑炎夏,還是嚴冬的風雪交加,我總是用心血把她澆灌啊,我愛這束嬌嫩的花。
……
此前我讀過他寫的許多文章和詩歌,可是這首卻是為我寫的。優美的詩句中蘊含著灼人的愛意表白。女孩子收到這樣的情詩總會被打動,而我卻陷入了痛苦和煩惱。因為此前不久,有一位高我一屆的初中同學,當時已經是在某重點大學就讀的高才生也向我表達了愛慕之情,對方也是城市人,家境很好。從家庭條件來看,明顯要優於他。我陷入了痛苦的兩難,心裡亂極了,實在是無法作出抉擇,也許是少女的心性使然,最後,我給他們兩人同時發去了拒絕愛意的信。
很快,我就幾乎同時收到了兩個人兩封反應截然不同的回信。那位校友的回信態度決絕,一副對我不屑一顧的架式,而他則在回信中表示:「愛一個人不等於必須佔有她這個人,我會把這份愛埋藏在心裡,永遠深愛著你。」前者表現出的是面對愛情遭拒的脆弱和易變,後者則表現出對愛情的執著和大氣,最後,貧窮的農村小伙以他的人格魅力贏得了我的心,我相信這是一個能夠讓我托付終身的人。
〔一無所有的婚姻讓我幸福一生〕
畢業後,我們先後被分配到鐵路中心醫院護校當了老師,我在臨床教研組,他在基礎教研組。在業務上我們都很刻苦,互相支持,互相幫助,都是教學骨幹。一年以後,因三年自然災害,學校停辦,我們都回到醫院的科室,我在婦產科,他在外科。中間學校放假了一個月,他提出想帶我回老家見見他的父母,我的母親不樂意了:還沒結婚,女孩子就跟著男朋友回老家,而且農村條件有限,回去肯定要住在他家裡的,不是要遭人笑話?我的父母對他印象都挺好,覺得他人不錯,說不然你們就趕快結婚吧。當時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家家都是一窮二白,沒有糧票,沒有布票,沒有錢,所以我們也就沒有舉行婚禮,匆匆地領了結婚證,我就跟他回老家去了。
到了他們家,他的父母也提起操辦婚禮的事,我和他一起撒謊對他父母說,在鄭州已經辦過了,參加的單位的集體婚禮,所以很倉促。等回了鄭州,又跟我父母說,在他老家辦了婚禮。
不僅沒有婚禮,我們也沒有添什麼新東西,連個新臉盆都沒買,結了婚,他的臉盆當洗腳盆使,我的臉盆還洗臉用。兩個人的褥子拆開來拼到一起,我睡的那一邊還是我原先的花布面,這條褥子用了20多年,每次拿出來曬,鄰居看到了都會笑說:「你家的褥子真奇怪,怎麼是兩塊布面兒啊?」我就會笑著告訴他們:「我家用的是鴛鴦褥子!」沒有新房,單位在地下室給了間不足8平方米的小房,我們又借了個單人床,兩個人沒法睡,那時候學校解散了,學校的大木牌也沒用了,校長就讓我們把那塊牌子搬來傍在床邊,底下架個長條凳,這就成了我們的婚床。沒有傢俱,我母親送了我一個老舊的梳妝台,那還是她當年的嫁妝。
雖然沒有風光的婚禮,沒有新鋪蓋,沒有新衣裳,我們卻在這個一無所有的「新家」開始了近半個世紀的幸福婚姻。
婚後第二年,我們的大女兒出生了。當時我們倆都要上班,孩子出生40天就送進了哺乳室。孩子不到兩歲時,在老伴的鼓勵下,我考上了省衛生廳辦的業餘醫科大學。
此後的三年裡,每週二、五晚上和週日的下午,我去上課,他就在家做飯帶孩子。後來我們又有了二女兒和最小的兒子。當時我們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一共90元,要說不算低了,但我家兄弟姊妹多,我是老大,我要幫補父母供弟妹們讀書,他的父母年紀大,已經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他又是獨子,我們要每月給他的父母寄錢買工分,不然二老就得不到分配的口糧。雖然經濟上艱苦,但我們從未因為經濟上的事產生過矛盾,每月給公公婆婆寄錢都是我去辦,他也總是督促我按時給我媽寄錢。
養育三個孩子的過程也是我們兩個人成長為合格父母的過程。他學會了做飯,我也成了一個巧手的主婦,那麼艱苦的條件,每月只有二尺半布票半斤油,我們也能把孩子們的吃穿都打點得舒舒坦坦。我的衣服破得不能穿了,拆拆洗洗,用舊報紙比畫著畫下圖樣,我硬是學會了做衣服,親手改了衣服給孩子們穿。大的穿過了小的接著穿。二女兒生在冬天,只有一條棉褲,尿濕了沒的換,白天只好塞塊尿布先將就著,晚上下了班,把孩子安頓睡了,我就立刻把白天尿濕的棉褲拆洗了,放在籐罩上,就著煤爐子烤乾再給縫起來,第二天接著穿。經常弄到凌晨兩三點才能睡下。老伴心疼我,白天上班,晚上還要熬夜做活,總想替替我,我總是催他快點睡覺,不要陪我一起搞疲勞戰。就是這樣,我們再累,再忙,再窮,兩個人彼此體貼關心,也從不以為苦。
〔救死扶傷的好心人〕
老伴是醫院有名的秀才,又有管理能力,很受老院長和黨委書記的器重,曾擔任過醫院的業務副院長,醫院有什麼救護任務他都是衝鋒在前。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們醫院成立了醫療救護隊,他擔任總指揮。醫院分來了500個地震災區的難民,禮堂、飯廳、病房走廊,一切可以利用的地方都擺上了床位,擠滿了傷員,救護車還要日夜不停地去機場接不斷送來的傷員。每次他總要親自去接。當時我們家距醫院就相隔一條馬路,他忙得常常幾天幾夜不回家。在那些緊張的日子裡,我也和醫院的同事們一起全力以赴到救護工作中,常常半夜三更才回家。家裡三個孩子無人照顧,只好把他們鎖在家裡,半夜回到家,三個孩子坐在屋裡,眼巴巴地等著爸爸媽媽回來。每次有災情,醫院成立救護隊,總是他帶隊,沖在第一線。那年駐馬店發大水,他帶隊去救災,也是一走多少天,焦枝線修建時,他一去就是幾個月。這期間,農村老家也鬧水災,莊稼顆粒無收,醫院知道他家的情況,為他申請了30元的救濟,錢交到他手上,他卻立即把錢交到了會計室。他說,有困難自己克服,不向國家伸手要救濟。
文革以後,已經年屆四十的老伴回到外科病房,重新拿起了手術刀。因為長年脫離臨床,大小手術都比較陌生,他開始發奮學習,精研業務,並苦練基本功,加上有良好的解剖功底,很快就為自己贏得了「一把刀」的聲譽,找他看病做手術的人排長隊。而他對所有病人都盡心盡力,尤其是比較困難的老工人老農民患者,更是關心體貼。有一位農民患者,患急性闌尾炎入院,他連夜為病人做了手術。因為病人來自農村,沒有糧票,陪護的家屬和病人的吃飯都成了大問題。老伴回來就跟我講了這件事,問我家裡還有沒有糧票,先接濟他們點,可當時已經是月底,家裡的糧票也快用完了,怎麼辦呢?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拿著家裡的糧本跑到糧店,通過熟人提前支取了下月的十斤糧票。當病人拿到這十斤糧票時,感動得熱淚盈眶,緊緊地握著老伴的手:「真是好人啊!您不僅是救死扶傷的好大夫,還是位好心人!我們這輩子也忘不了您!」
像這樣的事有很多,老伴經常盡自己所能幫助患者,病人在他心裡就是最重的,他可以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後來他生病期間仍然堅持工作,有一次正在輸液,聽說一個病人進手術室搶救了,他拔下針,一手摁著針眼就衝進了手術室。
老伴心地善良,作為醫生,見慣了生死,通常有種職業的冷漠,但行了一輩子醫的老伴卻始終不能歷練出這種職業「習慣」。經他手搶救的病人,他總是盡自己最大所能使他們康復,但生命無常,總有不治的情況出現,每次出現這種情況,對他就是一次打擊,好多天他的情緒都過不來,而且血壓持續升高。隨著年齡的增長,加之他身體也不好,我很擔心他的健康,不願意讓他再上手術,這也是個原因。
老伴後來病重數度住院,每次住院,他曾經救治的患者不知道從哪裡得到的消息,都紛紛前來探望,有的人是老伴住一次院就來看一次,病房裡擺滿了人們送來的鮮花和禮物,推都推不掉。有一天晚上,一位50多歲模樣的婦女提著花籃和雞蛋走進病房,因為老伴當時面部和全身水腫得很嚴重,她一時辨認不出,便站在那裡看了又看,我問她:「請問您找誰?」她說:「我是來看孟大夫的呀,15年前他為我做了乳腺癌根治手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聽說好人得了重病,我是來看看恩人的。」15年前的病人,老伴也記不得了,可那位婦女說:「您不會記得我,因為您救過的病人太多了,可我永遠不會忘了您!」
〔無法結束的孤獨〕
老伴過早地離開,其實是累的。多年繁重忘我的工作使他身患多種疾病,他卻不以為意,一直工作到病重才停下,沒有享受一天安逸閒適的晚年。那時候每天下班回來,他的腿都是腫的,起初他不在意,說是坐一天診坐的了,他就把墊子放在茶几上,把雙腿架上去,就那麼坐著晃啊晃,說歇一會兒就好了。後來眼看著全身都腫了,做了腎臟穿刺一查,腎臟綜合征,腎原性高血壓引起蛋白尿,然後是無法控制的肺部感染,引起心衰、心梗。
老伴生命的最後一年,我寸步不離地照顧他。高血壓、冠心病最容易在夜裡發作,凌晨3點到6點在醫學上稱作「魔鬼時間」,在峰值以前吃藥是最有效的,所以每天凌晨3點我就起床,叫他吃藥、量體溫、量血壓。怕自己起不來,我就多喝水,每起來一次就再喝一大杯水。半夜睡覺我也常常是警醒的,一聽不到他的呼嚕聲我就趕緊起來看看他。我買了好多酒杯,把他每次要吃的藥都分好。我不怕累,不怕苦,我就寧願這麼寸步不離地照顧著他,可是去年的農曆二月十九,老伴終於還是走了,留下我一個人,跌進漫無邊際的孤獨,無法結束的孤獨。
他走了以後,孩子們怕我太難過,老是勸說我,要接我去跟他們一起住,可我不願離開這兒。他的臥室,我一點沒動,還保持著他在時的樣子。我讓孩子們去替我放大了他的好多照片,擺放張掛在每一個房間。現在我到處都能看到他,他還跟我在一起。
-記者手記
半個世紀的相濡以沫、相攜相扶,一朝兩離分,從此天人永隔,這份至深的愛情化為生者至痛,無以排解。完美的愛情,完美的婚姻,即使斯人已逝,也是一生的幸福。
馬阿姨的女兒跟我約了這次採訪,她說,傾訴對父親的思念是母親的一個心願,父親去世一年來,母親始終不能走出來,希望父親去世一週年的忌日,完成母親這個心願,讓老人家的心情有個安放處,也希望母親早日從父親走後的孤獨與哀傷中走出來,這是兒女們要對母親表達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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