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心心相印

寫日記的時間由來已久了。

如果一個人愛上了這樣的方式來和自己面對，那麼他（她）必定是不太願意和現實正面交鋒。換句話說，他（她）在現實裡妥協，委曲求全，卻在日記裡伸張開所有的稜角毛刺，憤憤不平，劍拔弩張。那些傷口都是為自己留著的，留待一個深夜將它撕裂，看它血花四濺，然後重新包裹好，第二天若無其事地招搖在眾人面前，又是一個多麼健康的形象，沒有人會懷疑。有人患了結石後，千方百計找醫生要回從體內取回的那些石頭，小心地放在瓶子裡保存起來，沒事時可以把玩一番。大凡從自己身上滋生出來的一切，無論美醜，總是令人疼惜的吧，痛苦也是。

日記在回顧時，總是千帆已過，曾經的惡浪變成了怪石，自己不知何時已立在另一個峰頭。俯首看看那些嶙峋的心情往事，胸中難有豪情，只剩錯綜複雜的百味橫陳。

那些愛情早就在現實生活裡死了幾百年，甚至在記錄時就沒了氣息，墳塚上青草都長瘋了，可是日記卻還在延續著鮮活。它讓我不記得說過的那些惡狠狠的傷人的拒絕的話語，保留下來的全都是絮叨的真實，我承認，這才是我最想表達的。

有風，河堤草初綠。

一次乏善可陳的晚餐。黑色風衣。桌上擺放的小魚缸讓我聚精會神。

看電影，中途下起傾盆大雨。散場時吵架，各分東西。

……

我們需要一件空虛華麗的外衣，然後製造大量繁瑣的細節來支撐，一旦抽離，立馬萎地。

日記像是無意中在街上遇見的兩個工人抬著的那面鏡子，你正笑容可掬時，一轉頭卻瞥見了鏡中的假面，鏡子像中了魔法，映出另一張臉，那下面隱藏著淡淡的嘲諷，無奈，心酸，偽善。這真實的一面為什麼不能如實反映給對面的人？最後總是忍著，一忍再忍，希望有一天你不需傾訴，他便能懂芳心。呵呵，一忍再忍，終於忍無可忍。搞不清是他人愚笨還是自己多此一舉，反正剩下傾聽的人永遠只有自己，那些本可以更美好的細節最後總是以一塌糊塗的面目出現在字裡行間，它們在日記裡死去的時間都比較漫長，彷彿拖著沒有生命的軀殼試圖滑向另一個日出，這是一個亟待拯救的姿態吧，還好，我沒勇氣讓所有參與情感一役的人都以這本回憶錄來進行事後總結，他們，該有自己的方式。

我只負責清掃自己的地盤，負責皺緊眉頭面對每個字。我得承認，把那些虛誇的偽裝一件件剝落下來確實是件很為難也很麻煩的事情。——被剃光了毛剁掉了尾巴的猴子絕對不會被任何一個猴群接納，人如果這樣也只能混跡於一小撮行為藝術家的行列，絕對不可能獲得鄰居大媽或者自家阿嫂的一個信任的笑臉。這是一種極端。我能體會到其中極力超越庸常的渴望，可是人生不需要這般用力。這個過程跟文藝作品一樣，大紅大綠大喊大叫，都會令人困惑厭倦，好的生活是值得玩味的，恰如中國畫，看似隨意實際蘊藏了極深的功底，淡淡的幾筆，飛鳥投林，煙波浩渺，山河深邃，氣象萬千，尤其是留白的部分，更似屬於一個人的默然不語的時光，悟、痛、釋然、追思等等等等從來不曾仔細梳理的情緒此時全在默然裡奔騰，可外表顯示出來的，仍舊是止息一般的無語。然而大部分人不習慣。當一個人疾走時，就馬上會有第二個想要趕上他，然後後面緊跟上一群。節奏改變了很多習慣。現在的人更習以為常的是在趕路中屈就生活本身，一屈就自然就不會再有真的臉孔了。

我想我是曾經立志要那麼一點點超越，還原那麼一點點本來面目的。不過，當自己剖析那麼一小塊突兀的真實之後，總是會產生百般興趣，將那遮蔽的偽裝一寸寸扯開。破洞越來越大，到了掩口驚呼之時，又硬生生吞了回去，滿心沮喪和悲哀。是，歲月不能永久賦予一個女人以優美的胴體，也不能永久賦予每個人以一顆無暇的赤子之心，多少人有勇氣回顧荒唐？或者拿著刀子刮掉醜陋之處？生命之源再無法回溯，要麼隨波逐流，要麼靜如死水，要麼匯聚百川。這些選擇都很容易比較，卻不容易把握。志向總在日記裡誕生，又在現實裡埋沒。看著文字裡的心氣一點一點俯就下去，彷彿見著一個親密的人一點一點頹唐，終有所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