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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詩十二首賞析

《再別康橋》《黃鸝》《生活》《殘破》《「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雲遊》《火車擒住軌》《最後的那一天》《愛的靈感——奉適之一》

《康橋再會吧》《夜》

再別康橋

*top*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裡,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樹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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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六日

1寫於1928年11月6日,

初載1928年12月10日

《新月》月刊第1卷第10

號,署名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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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康橋,即英國著名的劍橋大學所在地。1920年10月—1922年8月,詩人曾遊學於此。

康橋時期是徐志摩一生的轉折點。詩人在《猛虎集·序文》中曾經自陳道:在24歲以前,

他對於詩的興味遠不如對於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正是康河的水,開啟了詩人的性靈,

喚醒了久蜇在他心中的詩人的天命。因此他後來曾滿懷深情地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

睜的,我的求知慾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吸煙與文化》)

1928年,詩人故地重遊。11月6日,在歸途的南中國海上,他吟成了這首傳世之作。

這首詩最初刊登在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號上,後收入《猛虎集》。可

以說,「康橋情結」貫穿在徐志摩一生的詩文中;而《再別康橋》無疑是其中最有名的一篇。

第1節寫久違的學子作別母校時的萬千離愁。連用三個「輕輕的」,使我們彷彿感受

到詩人踮著足尖,像一股清風一樣來了,又悄無聲息地蕩去;而那至深的情絲,竟在招

手之間,幻成了「西天的雲彩。」第2節至第6節,描寫詩人在康河裡泛舟尋夢。披著夕

照的金柳,軟泥上的青荇,樹蔭下的水潭,一一映入眼底。兩個暗喻用得頗為精到:第

一個將「河畔的金柳」大膽地想像為「夕陽中的新娘」,使無生命的景語,化作有生命

的活物,溫潤可人;第二個是將清澈的潭水疑作「天上虹」,被浮藻揉碎之後,竟變了

「彩虹似的夢」。正是在意亂情迷之間,詩人如莊周夢蝶,物我兩志,直覺得「波光裡

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並甘心在康河的柔波裡,做一條招搖的水草。這種主客觀

合一的佳構既是妙手偶得,也是千錘百煉之功;第5、6節,詩人翻出了一層新的意境。

借用「夢/尋夢」,「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裡放歌」,「放歌,/但我不能放

歌」,「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四個疊句,將全詩推向高潮,正如康河

之水,一波三折!而他在青草更青處,星輝斑斕裡跣足放歌的狂態終未成就,此時的沉

默而無言,又勝過多少情語啊!最後一節以三個「悄悄的」與首闕迴環對應。瀟灑地來,

又瀟灑地走。揮一揮衣袖,抖落的是什麼?已毋須贅言。既然在康橋涅槃過一次,又何

必帶走一片雲彩呢?全詩一氣呵成,蕩氣迴腸,是對徐志摩「詩化人生」的最好的描述。

胡適嘗言:「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裡面只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

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裡,這是他的『單

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歷史,只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歷史。」(《追悼徐志

摩》)果真如此,那麼詩人在康河邊的徘徊,不正是這種追尋的一個縮影嗎?

徐志摩是主張藝術的詩的。他深崇聞一多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的詩學主張,而

尤重音樂美。他甚至說:「……明白了詩的生命是在它的內在的音節(Internalrhyt

hm)的道理,我們才能領會到詩的真的趣味;不論思想怎樣高尚,情緒怎樣熱烈,你得

拿來澈底的『音樂化』(那就是詩化),才能取得詩的認識,……」(《詩刊放假》)。

反觀這首《再別康橋》:全詩共七節,每節四行,每行兩頓或三頓,不拘一格而又法度

嚴謹,韻式上嚴守二、四押韻,抑揚頓挫,朗朗上口。這優美的節奏象漣漪般蕩漾開來,

既是虔誠的學子尋夢的跫音,又契合著詩人感情的潮起潮落,有一種獨特的審美快感。

七節詩錯落有致地排列,韻律在其中徐行緩步地鋪展,頗有些「長袍白面,郊寒島瘦」

的詩人氣度。可以說,正體現了徐志摩的詩美主張。

(王川)

黃鸝

*top*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隻黃鸝1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艷異照亮了濃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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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寫作時間不詳,初載

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

第2卷第12號,屬名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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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黃鸝》這首詩最初刊載於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第12號上,後收入《猛虎集》。

詩很簡單:寫一隻黃鸝鳥不知從哪裡飛來,掠上樹稍,默不作聲地佇立在那裡,華

麗的羽毛在枝椏間閃爍,「艷異照亮了濃密——/像是春天,火焰,像是熱情。」於是

招來了我們這些觀望的人(詩人?自由的信徒?泛神論者?),小心翼翼地聚集在樹下,

期待著這只美麗的鳥引吭高歌。可是它卻「一展翅」飛走了: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於是帶走了春天,帶走了火焰,也帶走了熱情。

這首詩意不盡於言終。如果我們鑒品的觸角僅僅滿足於詩的表象,那我們將一無所

獲。這就要求我們必須尋找這首詩的深層結構,或如黑格爾所言,尋找它的「暗寓意」

(《美學》第二卷,13頁)。在這個意義上說,《黃鸝》實際上已經成為一篇類寓言;

或曰,一首象徵的詩。

指出徐志摩詩中象徵手法的存在,對於我們理解他的詩藝不無裨益。因為詩人對於

各種「主義」腹誹甚多。早在1922年的《藝術與人生》一文中,他就批評中國新詩表面

上是現實主義,骨子裡卻是根本的非現實性;此外還有毫不自然的自然主義,以及成功

地發明了沒有意義的象徵的象徵主義。其結果是雖然達到了什麼主義,卻沒有人再敢稱

它為詩了。在後來寫就的《「新月」的態度》(1928)中,他又對當時文壇上的13個派

別大舉討伐之師。然而腹誹歸腹誹,在具體的藝術實踐中,他還是兼收並蓄,廣徵博引,

真正「把創格的新詩當一件認真事做」(《詩刊弁言》)。所以他的詩並非千人一面,

一律採取單調的直線抒情法,而是盡可能地運用各種風格和手法,以達到最完美的藝術

效果。《黃鸝》中象徵的運用,便是一個明證。

指出《黃鸝》是一首象徵的詩,並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指出「黃鸝」形象具體的所

指。作者最初的創作意圖已經漫漶不清了,但也並非無跡可尋,甚至在詩中我們也可以

捕捉到一些寶貴的啟示。首先應該注意到,在這首詩中詩人並沒有選擇「我」這一更為

強烈的主體抒情意象作為這首詩的主詞,而是採用了「我們」這種集體性的稱謂。作為

一群觀望者,「我們」始終緘默無言(我們靜著望,/怕驚了它),流露出一種「流水

落花春去也」的無奈情緒。不過「我們」作為群體性的存在,至少明確了一件事,即:

「黃鸝」的象徵意義不只是對「我」而言的。其次,詩中兩次出現的「像是春光,火焰,

像是熱情」的比喻,也給我們重要的提示。因為無論是春光,火焰,還是熱情,都寓指

了一種美好的東西,而這種東西已經「不見了」。由此我們可以想到韶光易逝,青春不

回,愛情並非不朽的,等等。因此要想確定「黃鸝」形象具體的意指,還必須聯繫到徐

志摩當時的思想狀況來分析。

我們知道,詩人剛回國時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他聯合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

新月社,準備在社會上「露稜角」。他將自己的高世之志稱為「單純信仰」,胡適則洗

煉地將其概括為「愛、自由、美」三個大字。正因了這「單純信仰」,他拒絕一切現實

的東西,追求一種更完滿、更超脫的結局。在政治上則左右開弓,以至於有人認為「新

月」派是當時中國的第三種政治力量。然而在現實面前,任何這類的「單純信仰」都是

要破滅的。世易時移,再加上家庭罹變,詩人逐漸變得消極而頹廢。他感染上哈代的悲

觀主義情緒,「托著一肩思想的重負,/早晚都不得放手」(《哈代》)正是他彼時心

情的寫照。人們總以為徐志摩活得瀟灑,死得超脫,蔡元培的輓聯上就寫著: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逕都

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東土;

乘船可死,驅車可死,斗室生臥也

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可又有誰知道詩人心中的滋味呢?由是觀,我認為「黃鸝」的形象正象徵他那遠去

的「愛、自由,美」的理想;而徐志摩們也只能無奈地觀望,年青時的熱情被那只遠去

的黃鸝鳥帶得杳無蹤跡了。

有人認為「黃鸝」的形象是雪萊的「雲雀」形象的再現。若果此說成立,那麼我想

也是反其意而用之。《雲雀》中那種張揚挺拔的熱情在《黃鸝》中已經欲覓無痕了。

(王川)

生活

*top*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掙扎,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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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九日

1寫於1928年5月29日,

初載1929年5月10日《新月》

月刊第2卷和3號,署名志摩,

後收入詩集《猛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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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好的詩都是用真誠和生命寫就的。古今中外很多成功的文學作品表現的是悲劇性的,

或苦難的人生經歷或感受;從某種意義上說,藝術的美不僅是作家艱苦勞動的結果,也

是以作者在生活中的坎坷、甚至犧牲為代價的。《生活》可以說是這樣的作品。

《生活》是一曲「行路難」。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詩人在全詩一開始便以蓄

憤已久的態度點題「生活」。作者避免了形象化的直觀性的話語,直接採用感情色彩非

常明顯而強烈的形容詞對「生活」的特徵進行揭示,足見詩人對「生活」的不滿甚至仇

恨。社會本來應該為每個人提供自由發展的廣闊舞台,現在卻被剝奪了各種美好的方面,

簡化成也就是醜化為「一條甬道」。不僅狹窄,而且陰沉、黑暗,一點光明和希望都沒

有,更甚者是它還像「毒蛇似的蜿蜒」曲折、險惡、恐懼。

然而更可悲的是人無法逃避這種「生活」。生活總是個人的具體經歷,人只要活著,

就必須過「生活」;現在「生活」成了「一條甬道」,人便無可選擇地被扶持在這條絕

望線中經受痛苦絕望的煎熬:「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前方」是什麼呢?詩人寫

道:「手捫著冷壁的粘潮/在妖魔的臟腑內掙扎/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這幾句詩仍

然扣著「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這一總的意象,但是卻把「甬道」中的感受具體化了。

在這條甬道中沒有溫情、正直、關懷,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扶壁而行,感受到的是

冷壁和冷壁上的粘潮;這裡沒有空氣,沒有出路,沒有自主的權利,像在妖魔的臟腑內

令人窒息,並有時刻被妖魔消化掉的危險;這裡沒有光明,一切醜惡在這裡滋生、繁衍,

美好和生命與黑暗無緣,而醜惡總是與黑暗結伴而行。對人的摧殘,身體上的重荷與艱

難還是其次的,氣氛的恐怖以及信仰的毀滅、前途的絕望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人的精神;

最後兩句詩正揭示了這種痛苦的人生經驗:「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

什麼願望?」

這首詩很短,卻極富有感染力;這種感染力得以實現與詩人選擇了一個恰到好處的

抒情視角有直接關係。在本詩中,詩人把「生活」比喻成「甬道」,然後以這一意象為

出發點,把各種豐富的人生經驗濃縮為各種生動的藝術形象,「陷入」——「掙扎」:

——「消滅」揭示著主體不斷的努力;而「毒蛇」、「冷壁」、「妖魔」、「天光」等

等意象則是具體揭示「甬道」的特徵,這些意象獨立看並無更深的意義,但在「生活」

如「甬道」這一大背景下組合起來,強化了「生活」的否定性性質。詩雖小,卻如七寶

樓台,層層疊疊,構成一個完整的精美的藝術世界。

我們應該突破語義層,走入詩人的內心世界,去和痛苦的詩人心心相櫻

面對生活的種種醜惡與黑暗,詩人拒絕了同流合污,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在其中掙扎;

掙扎就是抗爭,掙扎需要力量和勇氣,而面對強大的不講完善與美的對手的掙扎命中注

定是要失敗的,因此,這種掙扎除了需要與對手抗爭的力量和勇氣之外,還必須面對來

自自己精神世界的對前途的絕望的挑戰;這正如深夜在長河中行船,要想戰勝各種激流

險灘,首要的是航行者心中要有一片光明和期待。這首詩正是詩人直面慘淡的人生時對

經驗世界與人生的反省,是對生活真諦的追問。然而詩人自我追問的結論卻是不僅對世

界,而且對自己既定追求的絕望,這樣產生影響的不是發現了世界的醜惡,而是發現了

自己生活的無意義,於是詩人在最後才說:「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

什麼願望?」最可悲的就是這樣的結局:個人主動放棄生活。放棄的痛苦當然從反面卻

證著對生活的熱烈期待,但這種對生活的最熱烈的摯愛卻導致對生活的根本否定,生命

的邏輯真是不可思議。對這種生活態度的最好剖析還是詩人自己的話:「人的最大悲劇

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謬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痛苦。」

(《自剖》)這首詩的好處不在於對社會的批判;作為心靈的藝術,其感人之處在於它

昭示了生命的艱難、選擇的艱難。

徐志摩是一位飄然來又飄然去的詩人(《再別康橋》),似乎瀟灑浪漫,實際上他

承受著太多的心靈重荷。在這首詩中,他對生活和人生給予了否定性的評價,事實上他

並沒有拋棄生活,而命運卻過早地結束了他的生命。但是,詩人的詩久經風雨卻還活著,

它用藝術的美好啟示我們去追求美好的生活。

(吳懷東)

殘破

*top*

深深的在深夜裡坐著: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裡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裊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深深的在深夜裡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裡

妒忌屋內殘餘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深深的在深夜裡坐著,

左右是一些醜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著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裡

重興起一個殘破的天地。

深深的在深夜裡坐著,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雲煙;

啊,她還是一枝冷艷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

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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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寫於1931年3月,初載

1931年4月《現代學生》

第1卷第6期,署名徐志摩,

後收入《猛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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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詩人徐志摩乘坐的飛機在濟南附近觸山而機毀人亡。詩人正值

英年,非正常的辭世,可以說他的人生是殘破的;回過頭來看,他死之前幾個月發表的

詩作《殘破》恰成了他自己人生的讖語。詩人人生的殘破,不僅指在世時間的短暫及辭

世之突然與意外,其實詩人在世時感覺更多的是生之艱難;《殘破》正是詩人的長歌當

哭。

全詩由四小節組成。每一節的開始都重複著同一句詩:「深深的在深夜裡坐著」,

它是全詩詩境的起點,一開始就在讀者心頭引起了冷峻撲面的感覺,並且通過多次重現,

強化了讀者的這種感覺,它就像一首宏偉樂章中悲愴的主弦律。它描述了一個直觀的畫

面:天與地被籠罩在一片灰暗裡面,夜深人寂,一個人沒有如常人那樣睡覺,不是與好

友作徹夜暢談,更不是欣賞音樂,而是孤獨地坐著。這種反常便刺激著讀者的想像力:

別的人都是在睡夢中在不知不覺中度過黑暗、寒冷、淒慘甚至恐怖的漫漫長夜,而他卻

坐著,他肯定是因為什麼不順心的事而長夜難眠,而長夜難眠不僅不能消解或逃離不順

心,反而使他感受到常人看不到的夜的陰暗與恐懼,於是他自然而然多了一份對生活和

人生的反省和思索。顯然,作為一首抒情詩,就不能把這個畫面理解為寫實;既然它已

經作為詩句進入全詩的總體結構中,進入了讀者的審美期待視野,它便增殖了審美效應,

它必然具有象喻意義。黑夜具有雙重意義,一個是坐著的自然時間,一個是生存的人文

時間,後者的意義是以前者為基礎生發出來的。這樣,環境與人,夜與坐者便構成了一

對矛盾關係。詩句強調了夜之深,這表明夜的力量之強大,而人採取了一種超乎尋常的

姿態,則表明主體的掙扎與反抗。第一句詩在全詩中屢次復觀,就是把環境與人的衝突

加以展開,從而可以表明這一衝突的不可調和性、尖銳性。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小巷裡奔跑。」作者為了加強

夜的質感,用描寫的筆調對夜進行鋪展。明亮的月光讓人心曠神怡,可這裡的月亮是不

圓的,殘缺的,光線是隱約而灰暗的,在朦朧中生命被阻止了活動,只有風在嗚嗚地追

逐著,充滿了大街和小巷,傳佈著荒涼和恐懼。生存環境的險惡激起了「坐者」對生存

方式的思考,對生存本真意義的追索:「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裊出/一種殘破的殘破的

音調/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面對生命的艱難,作為主體的人並沒有畏懼、退縮,

儘管「思潮」殘破了、「音調」殘破了、「筆尖」枯禿了,但生命仍要表達。在這裡,

關鍵的不是表達什麼,而是表達本身,選擇了表達這一行動足以昭示生存的頑強、生命

的韌性。至此在第一節裡環境與人的矛盾得到了第一次較量和展示。

為了突出夜的否定性品質,作者在第二節則把筆觸由對屋外的光亮、聲音的描寫轉

移到室內的氣溫上,在第三節則由實在的環境構成硬件轉移到樹影等較空靈的氛圍因素

上。詩人把這些環境因素詩化,把它們塗染上社會意義,並在社會意義這一層面上組織

成統一的詩境。

前三節偏重於正面描寫或揭露夜的否定性構成,第四節則寫它們形成一致的力量摧

毀了美麗:「啊,她還是一枝冷艷的白蓮/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但我不是陽光,

也不是露水……」。「白蓮」象徵著美好的愛情,美好的理想等等一切人所追求的、高

於現實的事物。白色的蓮花,在晨風中裊娜地盛開,亭亭玉立,並且散發著幽微的清香,

她美麗卻不免脆弱,唯其美麗才更加脆弱,她需要露水的滋潤,她需要陽光的撫慰。可

是,「我卻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我」無法保護她、實現她,結果她只有死亡。

美好東西的毀滅是特別讓人觸目驚心的。人生如果失去了理想和追求,就像大自然失去

了鮮花和綠色,一片荒蕪;在這種條件下,人要想生存,或者說只要存在著,人就如生

活在黑暗中的老鼠一樣猥瑣、毫無意義。

詩題叫「殘破」,世界殘破得只剩下黑暗、恐怖,而人也只能活得像老鼠,這人生

自然也是殘破的。殘破的人生是由殘破的社會造成的,詩人正是用個人的殘破批判殘破

的社會。

作者選擇「夜」作為抒情總起點,但是並沒有淪於模式化的比附,因為全詩用各種

夜的具體意象充實了夜這個意境之核心,使全詩形成了整體性的意境。值得注意的是作

者選擇夜的意象,不僅出於審美的安排,還體現了一種深層的文化無意識,即宿命論。

夜的展開必然以黑暗為基調,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選擇生存的空間,卻無法逃離時間,

時間宿命地把人限制在白天和夜晚的單調的交替循環中,逃離時間即等於否定生命。作

者用人與時間的關係註釋個體與社會環境的關係,這種認識或安排表現了詩人對個體無

可選擇的悲哀、對社會的絕望。

(吳懷東)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top*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裡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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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寫於1928年,初載同年

3月10日《新月》月刊

第一卷第1號,署名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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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這道詩,可以說是徐志摩的「標籤」之作。詩作

問世後,文壇上只要聽到這一聲誦號,便知是公子駕到了。

全詩共6節,每節的前3句相同,輾轉反覆,餘音裊裊。這種刻意經營的旋律組合,

渲染了詩中「夢」的氛圍,也給吟唱者更添上幾分「夢」態。熟悉徐志摩家庭悲劇的人,

或許可以從中捕捉到一些關於這段羅曼史的影子。但它始終也是模糊的,被一股不知道

往哪個方向吹的勁風沖淡了,以至於欣賞者也同吟唱者一樣,最終被這一股強大的旋律

感染得醺醺然,陶陶然了。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裡依洄。

全詩的意境在一開始便已經寫盡,而詩人卻鋪衍了六個小節,卻依然鬧得讀者一頭

霧水。詩人到底想說些什麼呢?有一千個評論家,便有一千個徐志摩。但也許該說的已

說,不明白卻仍舊不明白。不過我認為徐氏的一段話,倒頗可作為這首詩的腳注。現抄

錄如下:

「要從惡濁的底裡解放聖潔的泉源,要從時代的破爛裡規復人生的尊嚴——這是我

們的志願。成見不是我們的,我們先不問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功利也不是我們的,我

們不計較稻穗的飽滿是在那一天。……生命從它的核心裡供給我們信仰,供給我們忍耐

與勇敢。為此我們方能在黑暗中不害怕,在失敗中不頹喪,在痛苦中不絕望。生命是一

切理想的根源,它那無限而有規律的創造性給我們在心靈的活動上一個強大的靈感。它

不僅暗示我們,逼迫我們,永遠望創造的、生命的方向上走,它並且啟示我們的想像。……

我們最高的努力目標是與生命本體相綿延的,是超越死線的,是與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的。……」

(《「新月」的態度》)

這裡說的既是「新月」的態度,也是徐志摩最高的詩歌理想,那就是:回到生命本

體中去!其實早在回國之初,徐志摩就多次提出過這種「回復天性」的主張(《落葉》、

《話》、《青年運動》等)。他為壓在生命本體之上的各種憂慮、怕懼、猜忌、計算、

懊恨所苦悶、蓄精勵志,為要保持這一份生命的真與純!他要人們張揚生命中的善,壓

抑生命中的惡,以達到人格完美的境界。他要擺脫物的羈絆,心游物外,去追尋人生與

宇宙的真理。這是怎樣的一個夢啊!它決不是「她的溫存,我的迷醉」、「她的負心,

我的傷悲」之類的戀愛苦情。這是一個大夢,一種大的理想,雖然到頭來總不負黯然神

傷,「在夢的悲哀裡心碎。」從這一點上,我們倒可以推衍出《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

方向吹》的一層積極的意義。

由於這首詩,許多人把「新月」詩人徐志摩認作了「風月」詩人。然而,當我們真

的沉入他思想的核心,共他一道「與生命的本體同綿延」,「與天外的群星相感召,」

我們自可以領略到另一個與我們錯覺截然不同的徐志摩的形象。

(王川)

雲遊

*top*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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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寫於1931年7月,初以

《獻詞》為題輯入同年8月

上海新日書店版《猛虎集》後

改此題載同年10月5日

《詩刊》第3期,署名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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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從《沙揚娜拉》、《再別康橋》到《雲遊》,人們很自然在其中找出徐志摩詩作中

基本一致的詩歌形象和抒情風格。在這類最能代表徐志摩才性和詩情的詩歌裡,不僅以

其優美的想像以及意境的空靈灑脫打動著讀者,而且也因為其中隱約著的對人生的理解

與生命的把握時時透出的希望與信仰使讀者認識到藝術的價值與美的意義。在這些詩中,

徐志摩構築著自己「愛、自由、美」的單純信仰的世界。《雲遊》是其中的一顆明珠。

「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際雲遊」,詩歌開頭以第二人稱起始,暗示著抒情主體對它的

欽慕嚮往之情。詩裡雲遊的特徵是空無依傍的自在逍遙:「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這一逍遙的愉快實在帶有脫卻人間煙火味的清遠,這裡既含有《莊子·逍遙游》中與萬

物合一的自在心態的深刻體會,也有抒情主體心靈呼應的瞬間感受,空中飄蕩的雲遊適

性而往,不拘一地,為何會給抒情主體以深深的嚮往,詩中沒有明說,但卻在後面作了

間接的交代,「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澗水……」,至此,抒情主體作為旁

觀的姿態點出了第三者的存在,「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

緊」。兩種不同的生命形態形成對比,並由此反射出抒情主體隱蔽的心理歷程與人生價

值取向。那「一流澗水」無疑是抒情主體客觀化的象徵,詩中以第三人稱「他」稱呼,

與「你」形成了不同的詞語情感效果。同時,第三者「他」的存在是以與雲遊相對的形

象出現,也含有抒情主體那萬般憂愁又渴望得到新生與慰藉的心境。「明艷」一詞極富

主觀色彩,一方面對照著雲遊與澗水不同的生存形態,一方面又暗示著抒情主體那顆焦

灼等待的心,生命的痛苦將何時越過暗黑的深淵走向自在與自由?是否可以這麼理解,

詩人以「一流澗水」為自我寫照而渴望漂蕩的雲遊給自己萎靡虛弱的心靈塗抹些許光亮

的色彩,由此,「一流澗水」便是詩人自己心境的最形象比喻。在徐志摩的詩中,「雲

游」的形象多帶有虛幻空靈的美,如《再別康橋》中「西天的雲彩」。而徐志摩自己也

常以「澗水」自喻,如給胡適的信中提到自己只要「草青人遠,一流冷澗」,其中淒清

孤單的韻味與此詩何其相似,裡頭是否蘊含著更深的內涵背景或生命體驗,我們禁不住

作如是想。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憂愁以綿密,系古代詩詞手法的運用,如「問君能有

許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把無形的憂愁

以形象的比喻來加以形容,說明一流澗水期待的欣喜與遺憾,當「明艷」給自己的「空

靈」注入新的生命活力時,澗水醒了,一種長期期待的幸福的充實已悄悄降臨,超越時

空的生命本體實現的狂喜在抱緊倩影的動作中得到完成,那是怎樣的心醉神迷的戰慄!

可是,「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一流澗水的欣喜只是一種夢幻般的稍縱即逝,是因為

美只能屬於那個逍遙無攔阻的天空世界還是因為抒情主體那個理想的心由於過分關注現

實而自覺其污濁的心境?姑妄測之,詩歌在此給讀者提供了容量極大的想像空間。「他

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與一流澗水相對的「湖海」已

不是單純的字面淺層意義,而是與美相應合的所具的深層象徵意義。如說一流澗水只是

個體孤單的審美意象。那麼闊大的湖海則代表著博大精深的生命原型力量。而雲遊也正

因如此超越了個體單純的意義而取得了普遍的永恆性象徵。「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

水/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詩句中流露出哀怨纏綿的情調使人不禁惻然淚滴。一

流澗水希望雲遊常駐心頭的希望終不能實現,唯有把一腔心願付諸日月的等待。在此盼

望中,比起古詩「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更顯韻清而味長。此詩極能體現

徐志摩詩歌溫柔婉轉的審美風格。

在《猛虎集》序言裡,徐志摩說了一段頗帶傷感但又耐人尋味的話:「一切的動、

一切的靜,重複在我眼前展開,有聲色與有情感的世界重複為我存在,這彷彿是為了挽

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那在帷幕中隱藏著的神通又在那裡栩栩的生

動,顯示它的博大與精微,要他認清方向,再別走錯了路。」這似乎是經歷了一生大苦

大難的人才能體會到並且能說出來的話,在此之後不久,詩人便永遠地離開了人世。在

經歷了個人生活和情感的奮鬥與危機之後,他是否已經由此體會到超越凡庸無能的生之

奧秘?那個「栩栩的神通」是否昭示了詩人另外一個更加湛藍希望的天空世界?在那裡,

沒有懷疑,沒有頹廢,有的只是心中早已存在的信心與幸福的許諾。

此詩顯然受歐洲商簌體的影響,商簌體系14行詩的音譯(Sonnet)。歐洲14行詩大

體上有彼得拉克14行和莎士比業14兩種,當然,後來變化者大有人在,如彌爾頓、斯賓

塞等。其中的區別主要在韻腳變化上,如彼得拉克14行詩的韻腳變化是abbaabba

cdedde,而莎士比亞14行詩的韻腳變化是ababcdcdefefgg。此詩前

8行的韻腳變化是aabbccdd,後6行與英國14行詩相一致。聞一多、徐志摩主張詩

歌的「三美」,徐志摩的詩更傾向於音樂美。這與歐洲詩歌中強調音樂性不無關係。同

時,中國傳統詩詞本有入樂之事,詩與音樂固不可分。詩人對古文頗有根底,同時在歐

洲留學期間,接觸了許多大家作品,特別對19世紀英國浪漫派詩人推崇備至。華滋華斯、

雪萊、拜倫、濟慈等人的影響在他的詩中並不少見。「雲遊」的象徵性比喻以及由此引

出抒情主人公的情感可以明顯地看出雪萊、濟慈等詩作中的痕跡。《雲遊》是一首中西

合璧的好詩。

(郜積意)

火車擒住軌

*top*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過池塘,群蛙在黑水裡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粒火;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台袒露著肚子,像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雲縫裡張望;

那是幹什麼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著,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

一死兒往暗裡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窪,

不問深林裡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著毀滅走;

只圖眼著過得,裂大嘴打呼,

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麼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

說什麼光明,智慧永恆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壽數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一片湖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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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對於1931年7月19日,初載

同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

署名志摩。此詩原名《一片糊塗帳》

,是徐志摩最後一篇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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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在徐志摩寫完這首《火車擒住軌》後,他人生的旅程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其中的

風風雨雨、恩恩怨怨的確一言難荊在情愛方面,先是與林徽音相戀的風言推波於前,

後又因陸小曼一事助瀾於後,而徐志摩最終又因無法與陸小曼達到自己心中理想的愛情,

痛苦不已。其中的苦澀只有自己在心裡慢慢咀嚼了。在人生理想方面,先是出洋留學養

成的民主思想,可後來在國內屢遭碰壁,且浙江農村改革一事流於泡影,其中的失望顯

然可見。徐志摩一生追求理想,對錢財勢利克盡鄙薄,而後來卻每為錢所困,時間多半

花在「錢」字上,其中難言之隱誰能知解,他自己也說:「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

凡,簡直到了枯窘的深處。」於是便發出了「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塗帳」的慨歎。《火

車擒住軌》便是這慨歎下的「發憤之作」了。

從詩的層次發展來看,可分三部分。首先是描繪火車在黑夜裡奔的情形。一開始,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奔」一個「擒」字把火車擬人化,並暗示其奔跑的毫無顧忌,

並且以黑暗為背景,更襯托其陰森咄咄逼人的氣勢,為下文讀者看過山、過水等作好心

裡的準備,讀者可能會問,火車在黑夜裡奔,到底要奔到哪兒?是否有盡頭?於是緊接

著開出了火車經過一系列地方的名單:「山、水、墳、橋、荒野、破廟、池塘、村莊、

小站。」這些地方總擺脫不了黑夜的陰森給它們染上的色彩。如「陳死人的墳」、「冰

清的小站」,同時又以聽覺效果來強化這一陰森的氣氛。「聽鋼骨牛喘似的叫」、「群

蛙在黑水裡打鼓」等,而「月台袒露著肚子,像是罪惡」更以人生經驗來比喻世間的陰

森邪惡,《舊約·傳道書》上說:「陽光下沒有新東西」,《新約·馬太福音》上說:

「你裡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埃」人世的罪惡總是與黑暗連在一起,在此

突出黑暗勢力的強大與現實的醜陋,詩中的四小節構成詩歌的第一層次。

第二層次從第五節開始,視角從地上轉到天上,筆法由純然客觀的描述轉到星星作

為主體的發問上,這一發問還是以相同的擬人手法來實現:「三兩個星,躲在雲縫裡張

望」,兩個不同的世界開始形成對比。地上的世界不論火車如何叫吼著往前奔,可始終

無人,始終是靜悄悄的,陰森森的,可是地下安寧,天上不寧,他們看到了「一死兒往

裡闖,不顧危險」的情形,詩句於此一方面照應著前面「在黑夜裡奔」那種嚇人的氣勢,

另一方面也突出星星的疑惑,這一疑惑不僅在於星星所看到的表象世界,更在於車上人

們對危險安之若素的精神狀態,他們對詛咒和毀滅抱著純然不在乎的態度:「只圖眼著

過得,咧大嘴大呼/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詩中以天上星星的眼光來看待地上

的世界並因此發出種種疑問,在這些疑問的背後,隱著它們對地上世界的生存方式的不

理解,也隱著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判斷並進而體現出對生存的終極問題產生追問的潛在思

想。同時,讀者也禁不住追問,天上星星的世界又該如何?正是這些疑問誘發著讀者的

想像力和思考力,並產生閱讀期待心理,基於此,很自然地過渡到詩歌的第三層次。

最後4節也是詩的最後一個層次。詩的敘述視角依然不變,還是採用星星的口吻,只

是意思已全然不同。星星從「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那種隨遇而安的人生態度引伸出另

外一種生活價值觀念,這一觀念不僅體現了自己許久以來生活的思考出現轉折性的變化,

而且也體現了長期的智性所無法解決的問題現已突然澄清。一方面是久已因擾心頭的糾

結與苦惱豁然解開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另一方面則是問題的答案以無答案為結局。

這一悖論使得星星能以旁觀者的姿態來俯視世間:「說什麼光明,智慧永恆的美/彼此

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當人們總是讚美星星,總是把星星說成是光明的使者時,它對

自己不能支配命運的慨歎便具有了反諷的性質。後面一句極富隱喻性質,為何在同一條

線上受罪的確切含義並沒有說明,「受罪」的具體含義也沒說明,但是其中表達出的對

生存的困惑使其具有詩與人生的內在張力,一方面,「受什麼罪」「為何受罪」的疑問

在讀者心頭盤繞,對「罪」的理解天上地下是否相同;另一方面,既然屬於兩個不同的

世界,為何又都在同一條線上?這些問題顯然拓寬了詩歌的想像空間,讀者不僅可以從

情感的角度來加以判斷,而且也可以從哲學的角度來認識。末尾一節以星星的態度來結

束顯然意存雙關:「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塗帳」,是否也帶有徐志摩本人某種程度的自

我寫照呢?

在徐志摩的全部詩作中,以兩行為一節的詩並不多,《火車擒住軌》算是較為突出

的一篇了。詩中講求韻腳的變化,全詩押韻的形式起伏變化:abcdeafgahij

klge,除了三個重韻以外,其餘各為一韻。這首詩和徐志摩一貫主張的「音樂美」,

也沒多大瓜葛,只是以感官的攝取以及現象的鋪敘來加以展開,同時夾雜著調侃乃至反

諷的語調,使得他的詩呈現著另一種面目,作為一個抒情性極強的詩人,自己有意識地

在詩中夾用口語固然有時代的背景在裡頭(如白話文運動,徐志摩對此也不遺餘力),

但至少也說明他有意識地拓寬自己的藝術創作空間。「這態度不錯,愁沒個底」純然是

口語入詩,「這世界反正是一片糊塗帳」一句隱含著多少人生遺憾與不如意。對於習慣

了《再別康橋》、《沙揚娜拉》等詩的讀者來說,讀讀這首詩將會對全面理解徐志摩的

美學主張及創作實踐不無裨益。

(郜積意)

最後的那一天

*top*

在春風不再回來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條的那一天,

那時間天空再沒有光照,

只黑濛濛的妖氛瀰漫著

太陽,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間;

在一切標準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價值重估的那時間:

暴露在最後審判的威靈中

一切的虛偽與虛榮與虛空:

赤裸裸的靈魂們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愛,那時間你我再不必張皇,

更不須聲訴,辨冤,再不必隱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並蒂蓮,

在愛的青梗上秀挺,歡欣,鮮妍,——

在主的跟前,愛是唯一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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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寫作時間和發表報刊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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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基督教經典《聖經·新約》中關於「末日審判」的假想性預言,儘管在缺乏「宗教

感」的我們國人看來未免虛幻可笑。但對富於「罪感文化」精神的西人和基督徒來說,

卻實在非同小可。

基督教認為在「世界末日」到來之際,所有的世人,都要接受上帝的審判。《新約

·馬太福音》中描繪審判的情景是:基督坐在榮耀的寶座上,萬民都聚集在他面前,王

向右邊的義人說,你們可來承受那創世以來為你們所預備的國;王向左邊的人說,你們

要進入那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預備的永火裡去。也就是說,作惡者往永刑裡去,虔敬為

善的好人則往永生裡去。

徐志摩是現代作家中「西化」色彩極重的一位,他對西方文明的諳熟和傾心讚美認

同是不言自明的。在這首《最後的那一天》中,徐志摩正是借用了《聖經》中關於「末

日審判」的典故,用詩的語言和形式創造設置一個理想化的,想像出來的情境,寄托並

表達自己對純潔美好而自由的愛情的嚮往和讚美。

第一節描繪出了「最後的那一天」所出現的黑暗恐怖的情景:春風不再回來,枯枝

也不再泛青,太陽、月亮、星星等發光體都失去了光芒,整個天空黑茫茫渾沌一片。詩

人著力渲染那一天的不同尋常,這自然是為了襯托對比出兩類人在這一情景面前的不同

心境,壞人只能惶惶然,好人卻能坦坦然。

第二節進一步展開描繪那一天將發生的不同尋常的事情——「價值重估。」那一天,

一切現實中成舊的,習以為常甚或神聖不可動搖的價值標準都必須重新估價甚至完全推

翻。在這「最後審判」的威嚴中,在公正嚴厲的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每一個靈

魂都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飾也無法掩飾,完全暴露呈現在上帝面前,再也沒有了諸如財

富、地位、權力等身外之物,也沒有了諸如「仁義」、「道德」、「忠孝節義」之類的

「掩羞布」和「貞節坊」。已有不少論者指出徐志摩的詩歌創作弱於對現實生活有關事物

的聯想和描繪,而長於瀟灑空靈,飛天似地虛空無依的想像。這個特點在這首詩歌中確乎

足以略窺豹於一斑。

在第一二節詩味並不很濃的,沾滯於現實的意象設置和描繪說明之後,作者在第三

節轉入他最拿手的對愛情的空靈想像和瀟灑描繪。到那個時候,在現實生活中遭受詬病,

冤屈,不能堂堂正正、自由無拘地相愛的「你我的心」,卻像一朵雪白的並蒂蓮/在愛

的青梗上秀挺,歡欣,鮮妍,——」。在這裡,詩人以「並蒂蓮」比喻兩顆相愛的「心」,

化虛為實,巧妙貼切,並且使得「雪白」不但修飾「並蒂蓮」,更像征寓意了「你我」

愛情的聖潔。「愛的青梗」,在意象設置上,也是虛實並置,使意象間充滿張力,「秀

挺」、「歡欣」、「鮮妍」三個動詞(或動詞化的形容詞)則生氣滿溢,動感極強。徐

志摩在第三節中對愛情的描寫,顯然與第一二節的黑暗、恐怖或莊嚴,形成了鮮明的對

比,凸出了愛情「是唯一的榮光」的純潔和神聖。「你我」在上帝面前再不必像在現實

生活中那樣「張皇」。躲躲藏藏,完全可以在上帝面前問心無愧,上帝也一定能為「你

我」作主,讓「你我」「有情人終成眷屬」,最後獲得美滿之愛。

徐志摩是一個總想「飛」的詩人,總想「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1這自然在一

定程度上反映了徐志摩脫離實際的空想性和面對現實的軟弱性。然而,藝術畢竟不能完

全等同於現實,從某種角度說,藝術是現實的補充和昇華,現實中不能實現的美好理想,

正可以在藝術中得以實現,得以補償。這不正是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要義嗎?古往今來,

《孔雀東南飛》中男女主人公死後化為「連理枝」,梁山伯與祝英台死後化為美麗的蝴

蝶而比翼齊飛,不都膾炙人口,流傳久遠嗎?

事實上,在現實生活中,特別是在追求愛情上,徐志摩還是表現出相當的熱烈大膽,

不惜一切代價,不怕一切流言之勇氣的。

(陳旭光)

愛的靈感——奉適之一

*top*

下面這些詩行好歹是他撩撥出來的,正如這十年來大多數的詩行好歹是他撥出來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著吧,

這陣子可不輕,我當是

已經完了,已經整個的

脫離了這世界,飄渺的,

不知到了哪兒。彷彿有

一朵蓮花似的雲擁著我,

(她臉上浮著蓮花似的笑)

擁著到遠極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來,

人說解脫,那許就是吧!

我就像是一朵雲,一朵

純白的,純白的雲,一點

不見份量,陽光抱著我,

我就是光,輕靈的一球,

往遠處飛,往更遠的飛;

什麼累贅,一切的煩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遠了,

就是你——請你給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著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誰呀!

就你也不知哪裡去了:

就有也不過是曉光裡

一發的青山,一縷游絲,

一翳微妙的暈;說至多

也不過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雲也不能承載,

你,你得原諒,我的冤家-…

不礙,我不累,你讓我說,

我只要你睜著眼,就這樣,

叫哀憐與同情,不說愛,

在你的淚水裡開著花,

我陶醉著它們的幽香;

在你我這最後,怕是吧,

一次的會面,許我放嬌,

容許我完全佔定了你,

就這一響,讓你的熱情,

象陽光照著一流幽澗,

透澈我的淒冷的意識,

你手把住我的,正這樣,

你看你的壯健,我的衰,

容許我感受你的溫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裡流,

鼓動我將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個不死的印痕:

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極了,

多謝你。現在你聽我說。

但我說什麼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盡頭,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還能見到你,偎著你,

真像情人似的說著話,

因為我夠不上說那個,

你的溫柔春風似的圍繞,

這於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謝,(她合上眼。)

什麼話都是多餘,因為

話只能說明能說明的,

更深的意義,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裡,

在枯乾的淚傷的眼裡

認齲

我是個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裡

值得你一轉眼的注意。

你是天風:每一個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從它的心裡激出變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蹤跡下低頭,在

緣的顫動中表示驚異;

但誰能止限風的前程,

他橫掠過海,作一聲吼,

獅虎似的掃蕩著田野,

當前是冥茫的無窮,他

如何能想起曾經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遙遠是你我間的距離;

遠,太遠!假如一支夜蝶

有一天得能飛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裡去變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許

有希望接近你的時間。

唉,癡心,女子是有癡心的,

你不能不信吧?有時候

我自己也覺得真奇怪,

心窩裡的牢結是誰給

打上的?為什麼打不開?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閃亮得如同一顆星,

我只是人叢中的一點,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異樣的震動,

猛襲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風中的一朵花,

我內心搖晃得像昏暈,

臉上感到一陣的火燒,

我覺得幸福,一道神異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掃過,

我又覺得悲哀,我想哭,

紛亂佔據了我的靈府。

但我當時一點不明白,

不知這就是陷入了愛!

「陷入了愛,」真是的!前緣,

孽債,不知到底是什麼?

但從此我再沒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運命的鐵鏈給鎖住,

我再不能躊躇:我愛你!

從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著你,在醒時,

在夢裡,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頭望,藍天裡有你,

我開口唱,悠揚裡有你,

我要遺忘,我向遠處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慇勤,因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癡。

但我愛你,我不是自私。

愛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愛你,但從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來到我的身邊,

我許向你望,但你不能

絲毫覺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艷羨,因為

我知道你永遠是我的,

它不能脫離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別人的愛

我不知道,也無須知曉,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葉在無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無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準備,到死

不露一句,因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見了的。

那天愛的結打上我的

心頭,我就望見死,那個

美麗的永恆的世界;死,

我甘願的投向,因為它

是光明與自由的誕生。

從此我輕視我的軀體,

更不計較今世的浮榮,

我只企望著更綿延的

時間來收容我的呼吸,

燦爛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髮絲,那般的晶瑩,

是紛披在天外的雲霞,

博大的風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間盤旋,波濤

沖洗我的脛踝,每一個

激盪湧出光艷的神明!

再有電火做我的思想

天邊掣起蛇龍的交舞,

雷震我的聲音,驀地裡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無可思量,呵,無可比況,

這愛的靈感,愛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稜掃蕩

田野的迷霧,愛的來臨

也不容平凡,卑瑣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佔心靈,

它那原來青爽的平陽。

我不說死嗎?更不畏懼,

再沒有疑慮,再不吝惜

這軀體如同一個財虜;

我勇猛的用我的時光。

用我的時光,我說?天哪,

這多少年是虧我過的!

沒有朋友,離背了家鄉,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農中間學做老農,

穿著大布,腳登著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時起身,

手攪著泥,頭戴著炎陽,

我做工,滿身浸透了汗,

一顆熱心抵擋著勞倦;

但漸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寶,

在泥水裡照見我的臉,

塗著泥,在坦白的雲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愛秋林,

我愛晚風的吹動,我愛

枯葦在晚涼中的顫動,

半殘的紅葉飄搖到地,

鴉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愛是遠寺的鐘聲

交挽村舍的炊煙共做

靜穆的黃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歸去,冥茫中

有飛蟲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點上一支蠟,

在紅焰的搖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畫像,

獨立在曠野裡的耶穌,

(因為我沒有你的除了

懸在我心裡的那一幅),

到夜深靜定時我下跪,

望著畫像做我的祈禱,

有時我也唱,低聲的唱,

發放我的熱烈的情愫

縷縷青煙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誰聽到,有誰哀憐?

你踞坐在榮名的頂巔,

有千萬人迎著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著淚,獨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過一年,

新月望到圓,圓望到殘,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鮮艷長上我手栽的樹,

又叫一陣風給刮做灰。

我認識了季候,星月與

黑夜的神秘,太陽的威,

我認識了地土,它能把

一顆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認識一切的生存,

爬蟲,飛鳥,河邊的小草,

再有鄉人們的生趣,我

也認識,他們的單純與

真,我都認識。

跟著認識

是愉快,是愛,再不畏慮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間

雖則我的肌膚變成粗,

焦黑薰上臉,剝坼刻上

手腳,我心頭只有感謝:

因為照亮我的途徑有

愛,那盞神靈的燈,再有

窮苦給我精力,推著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當

更大的窮苦,更多的險。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愛的靈感!

我聽說古時間有一個

孝女,她為救她的父親

膽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純愛的驅使我信。

我又聽說法國中古時

有一個鄉女子叫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脫去了

她的村服,丟了她的羊,

穿上戎裝拿著刀,帶領

十萬兵,高叫一聲「殺賊」,

就衝破了敵人的重圍,

救全了國,那也一定是

愛!因為只有愛能給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膽,

只有愛能使人睜開眼,

認識真,認識價值,只有

愛能使人全神的奮發,

向前闖,為了一個目標,

忘了火是能燒,水能淹。

正如沒有光熱這地上

就沒有生命,要不是愛,

那精神的光熱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驚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說「我懂得」我不慚愧:

因為天知道我這幾年,

獨自一個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災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著餓凍的慘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狀的

苦處說來夠寫幾部書,

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我把每一個老年災民

不問他是老人是老婦,

當作生身父母一樣看,

每一個兒女當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給他們

救度,至少也要吹幾口

同情的熱氣到他們的

臉上,叫他們從我的手

感到一個完全在愛的

純淨中生活著的同類?

為了什麼甘願哺啜

在平時乞丐都不屑的

飲食,吞嚥腐朽與骯髒

如同可口的膏梁;甘願

在屍體的惡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裡工作如同

發見了什麼珍異?為了

什麼?就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說,也不能

說,因為我心裡有一個

不可能的愛所以發放

滿懷的熱到另一方向,

也許我即使不知愛也

能同樣做,誰知道,但我

總得感謝你,因為從你

我獲得生命的意識和

在我內心光亮的點上,

又從意識的沉潛引渡

到一種靈界的瑩澈,又

從此產生智慧的微芒

致無窮盡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像我在

災地時一個夜的看守!

一樣的天,一樣的星空,

我獨自有曠野裡或在,

橋樑邊或在剩有幾簇

殘花的籐蔓的村籬邊

仰望,那時天際每一個

光亮都為我生著意義,

我飲咽它們的美如同

音樂,奇妙的韻味通流

到內臟與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這天賜不覺得

虛怯與羞慚,因我知道

不為己的勞作雖不免

疲乏體膚,但它能拂拭

我們的靈竅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無礙的通行。

我話說遠了不是?但我

已然訴說到我最後的

回目,你縱使疲倦也得

聽到底,因為別的機會

再不會來,你看我的臉

燒紅得如同石榴的花;

這是生命最後的光焰,

多謝你不時的把甜水

浸潤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樂。

我的時刻是可數的了,

我不能不趕快!

我方才

說過我怎樣學農,怎樣

到災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支柔弱的奮鬥的手,

我也說過我靈的安樂

對滿天星斗不生內疚。

但我終究是人是軟弱,

不久我的身體得了病,

風雨的毒浸入了纖微,

釀成了猖狂的熱。我哥

將我從昏盲中帶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還不死,

也許因為還有一種罪

我必得在人間受。他們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許要反抗假如我

對你的愛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時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計較

分秒間的短長,我做了

新娘,我還做了娘,雖則

天不許我的骨血存留。

這幾年來我是個木偶,

一堆任憑擺佈的泥土;

雖則有時也想到你,但

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時

病,一再的回復,銷蝕了

我的軀殼,我早準備死,

懷抱一個美麗的秘密,

將永恆的光明交付給

無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個母親我也許不忍

不讓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沒有沾戀;我

每次想到這一點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將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風雨,

化成指點希望的長虹,

化成石上的苔蘚,蔥翠

淹沒它們的冥頑;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農時的鳥歌;化成水面

錦繡的文章;化成波濤,

永遠宣揚宇宙的靈通;

化成月的慘綠在每個

睡孩的夢上添深顏色;

化成系星間的妙樂……

最後的轉變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願

又叫在熱譫中漏洩了

我的懷內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夢想你竟能來,

血肉的你與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臨去的俄頃

陶然的相偎倚,我說,你

聽,你聽,我說。真是奇怪。

這人生的聚散!

現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

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暫時的;快樂是長的,

愛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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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六時完成

1寫於1930年12月25日,初載

1931年1月20日《詩刊》

第1期,署名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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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如果因為志摩性格中的浪漫、熱烈以及青春的浮動而據此認為他創作缺乏某種深沉

的因素,或者推斷說他缺乏對死亡、永生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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