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時代遭侮辱 生活滿是淚

張愛玲當年一篇小說如今已被演繹成經典故事，無數時尚白領走進電影院看《色 ·戒》，在他們眼裡，那可能只是一個傳奇。當我們把人生都看成故事的時候，真實的分界線已被取消了。在麗人行走的城市畫面中，打工女人是其中的一抹深色，她們的經歷是一個更加真實的傳奇。女人小青(化名)就在這座城市中，她走進了電影院，然後她想說出自己的故事。

坐在寫字樓裡的白領們，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天下還有如此遭遇的女人。聽過故事的人中，懷疑者問：為什麼壞男人都讓她碰到？同情者說：這是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可憐女人。

重要的其實不在女人經歷本身的真實與否，而在於究竟是誰操縱了女人的命運？是那個強暴她的老闆嗎？是拐賣她的人販子嗎？還是欺凌她的丈夫與婆婆？或者，誰都不是，只是女人自己？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還是先聽聽女人小青的故事。

那年我19歲，高中畢業後家裡不讓上學，進了一個小廠。老闆30多歲，女工有幾十個。我的工序是最後一道，天天上夜班，從晚上七八點做到凌晨兩點。廠子離家有三里多路，我都是騎自行車。

六月裡了，天熱起來。青蛙在稻田里叫，我騎到一條機耕路上，那條路只有一輛板車寬。天剛有點黑，前面路被擋住，有人在抬一隻躺椅，我跳下車跟在後面推著走。路的一邊是條小河，另一邊下面是稻田，沒辦法讓也沒辦法繞過去。這時我看到兩個男人抬著的是一個女人，女人挺著大肚子，我想她要生孩子了，可是走了幾步，我看到有血滴下來，一路在滴。再往前看，嚇得我差點叫起來，真恐怖啊，那女人已經死了，嘴和眼睛張得老大，嘴裡全是血。她大概30來歲，仰靠在山區那種毛竹躺椅上，兩邊有扶手夾祝下身蓋著一條薄毛巾毯，風把毯子吹起來，我看到她光光的下身在流血，流血的部位裡，有一隻小孩腿已經伸出來，吊在外面，嬰兒的小腳隨著躺椅顛簸 一下一下地晃動……

母子倆死了。當時我的車子歪了一下差點掉到河裡。除了那血一點一點無聲滴落，沒有任何聲音，我呆呆地跟在後面走，每一步都能看到，到今天我還看到那女人浮腫的臉，死不瞑目……

那條路有一里長吧，走了不知多少時候，終於過了一座小橋，難產死去的婦人往另一條路去了，我上了車拚命騎到廠裡。大家看我臉色雪白，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把路上遇到的事情說了，她們都叫起來。當時老闆也在，大家都說你今天晚上怎麼敢回家哦，我說到這邊的親戚家去過夜。

偏又不巧，我親戚一家人出門了。半夜三更地把鄰居都吵醒，我只好硬著頭皮往回騎車。

又到了那條路上，有一點朦朧的月光，山野幽靜。忽然稻田里有響聲，一個蒙面人，嘩一下從田里站起，他向我衝過來，我嚇得摔下車子，人倒在路上，蒙面人把我扶起來，我大叫：「我沒有錢，你不要搶 ，你這樣做是犯法的，要坐牢的……」我扭頭呼救，這時他拿出一把亮閃閃的小刀，「不要叫，再叫我捅死你！」這聲音很熟悉，「你到底是誰？是不是老闆？」「你聽出來啦？」這時他就拉掉蒙在臉上的白手帕，一把往我嘴裡塞牢。又用一根稻草繩把我雙手反捆起來，推著走到河上游的干河床上，那裡有兩捆草，可能也是他事先放的。他把我推倒在草上，「實話跟你說，我今天把生米做成熟飯，我是真的喜歡你，就是你這個人不開竅，以後你就是我的女人了……」我大驚，拚命掙扎，在河床上滾來滾去，雙手被繩子扎得很緊，嘴裡又發不出聲音……疼得暈過去……醒來時他已給我穿好衣服，坐在一邊抽煙。

我清醒後第一個念頭，就是我毀了，我被這個壞蛋毀了，接著想要報案，讓他坐牢。可是馬上想到，如果報了案，我的名聲、我的父母怎麼辦？那一年我們那裡已經有四個女孩子打工時發生過這樣的事，她們也是報案，後來有兩個被人罵破鞋跳河自殺了，有兩個沒人要了，家裡人抬不起頭，把女兒嫁給了殘疾老頭子……想到這裡，我覺得千萬不能連累父母兄弟，還是死了好。我也不說話，爬起來就往前面大河裡跑。那兩個女孩子就是跳大河的。

可是最後沒死成，老闆衝上來拉住了我。

他拉著我像拉著殭屍一樣走那條機耕路，我想這條路上下午死了一個女人，晚上又「死」了一個。

我在家裡躺了半個多月，偷偷地哭了半個月。老闆找來許多人求我上班，父母也一定要我去，我心想我沒有揭發他，這個人應該有良心，以後不會再有什麼事。只好又去上班。

七月裡了，有一天晚上突然停電，我和幾個女工上廁所。廁所離車間有十幾米，在一個倉庫後面。她們先走了，我最後進去，裡面是山區那種兩塊木板前後搭搭的茅坑，旁邊放著一口黑漆棺材，在蠟燭的微光下陰森怕人。我剛進去，忽然老闆冒出來，他早就躲在那口大棺材後面了，他像只惡狼一樣往我身上撲，我恨極了，使勁推他，從他手臂下逃脫，直接跑向自行車，騎上車拚命逃。

無論怎樣，這個廠再也不能去了。我騙了家裡，和一個女同學到A鎮去找她媽媽。女同學比我小一歲，她爸爸要把她賣給大她十幾歲的男人，收了人家八百元錢，還有三天就要出嫁了。

兩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就這樣被逼得離家出走。

A鎮拐賣

我們到達浙江某市。這裡每個城鎮的加工業都非常發達，我和同學倆在A鎮一個編織廠裡找到了活幹。挺複雜的編織工藝，我跟師傅看了幾天就能上機織，一個鎮裡都傳開了，「人家學幾個月都上不了機子，她看看就會，真是神了！」我的同學也是學了幾個月還不懂。這樣，很多人都知道來了一個聰明女子。

最難懂的是當地方言，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那時候當地流行買賣婚姻，看人論價。一個漂亮能幹的打工女孩子，賣的最高價是八千到一萬元，一般的是五千元以下。一傳十，十傳百，就有很多人找到同學的媽媽這裡要買我，出的價都是八千、一萬元。其中有一個開藥店的，這家人很慘，兒子、兒媳出車禍死了，剩下爺孫倆開個大藥店，爺爺想給孫子找個聰明媳婦相幫做事。

我同學的媽，我叫她阿姨。這個阿姨心裡很生氣，因為到她家來的人沒有一個要買她女兒的，都是點名買我。阿姨想讓女兒嫁給開藥店的，因為他們家裡有錢，他們家孫子又長得高高大大，很斯文。那天上午，開藥店的老人來交錢帶人，我和同學在後面院子裡洗衣，阿姨把她女兒叫進去了。不一會就聽到前面吵起來，我洗完衣服走進去，那個老人立刻指著我說：「我要的是她……」阿姨十分生氣，覺得沒面子，她說你不要這個，那個也不行，她已經有人買走了。

一天早上，阿姨說：「小青，你說文胸小了，我帶你到街上去買個新的。」出門時我看到還有四個女人在外面，都是附近的，我說都去呀？阿姨說一起去玩。到了街上，阿姨又說，今天帶你到我一個朋友家裡去看看，我說你朋友我又不認識，還是買了東西趕快回去，我還要做編織帶。阿姨一定要去，說一會兒就回來。這時幾個女人上來，一起拉我的胳膊，拉著走到了一個人家，有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坐在樓下，見我們去了，說：「到樓上坐吧。」我不想上去，說就在這裡好了，幾個人又拉著我上樓，這時我看到一個奇怪的事，這家人樓上樓下所有的窗子都用木板條子釘起來，我問：「好好的窗戶釘起來幹嗎？」她們馬上說：「喏，這裡颱風大，上次颱風來了釘上的還沒拆掉。」後來才知道，是前一天才釘上的。

阿姨上去就打開電視看，我見她看電視，就站在那裡翻桌上的書看。一會兒那幾個女人一個個走了，阿姨這時說，「我到樓下去和她們談點事，你在這裡等我。」我問等多久？「十幾分鐘吧。」她走出去把門關上、反鎖，我都沒聽見，電視聲音很大。等了好一會，我關了電視，放下書，想開門出去，卻發現出不去了。我拚命打門，叫喊，沒有一個人來理我。

她們把我拐賣了。

關了十幾天，飯從門下送進來，那門下的洞也是先前準備的。房裡有個便桶，隔幾天，門打開，一大幫人進來抓牢我，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拎走便桶倒掉再送進來。這個男人就是我老公，當時我也不知道。只是不停地哭鬧、叫喊，沒有一個人理我。

十二天後。我聽到樓下很吵，阿姨和那幾個女人來了，好像是商量辦喜酒。樓梯響，五個女人進來抓住我換衣，一邊勸我「女人總是要嫁人的，你以後就在這家吃飯過日子了。」「她們會對你很好的……」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人！」兩個女人一邊一個抓住我的胳膊，一個女人在後面按我磕頭，磕完頭馬上拉上樓又關進房間。

晚上他來了。一碰我就尖叫，抓他咬他踢他。這樣鬧了兩個多月，一直不讓他碰我。這中間我逃了五六次，都被他家裡看守的人追回來。我到A鎮才幾個月，人生地不熟，有一次跑出去三轉兩轉竟轉到他家門口，被逮個正著。

我寫過五封信寄給爸媽，叫他們來救我。信都扔進郵筒了，誰知他們早有防備，信都被攔下來。後來有一個女孩子幫了我，她是我在河邊洗衣認識的，她幫我寄出了一封信。

兩個月後。一天我也在河邊洗衣，老公在後門看著。河邊有一個男人對我老公大聲說：「這個女人晚上不跟你睡覺，你這個男人有什麼用啊，要是我老早搞定了。這女人很漂亮，我出八千元，你賣給我好不好？」我老公生氣地說：「她是我女人……」兩個人爭吵起來，老公一定要他向我認錯，那男人不肯，老公抓住衣領打他嘴巴。

就是這天晚上，老公上床我不打不鬧了。那個男人讓我想起糟蹋我的老闆，自己已經不是處女了，還堅持什麼呢。

現在很後悔那一夜，我不該妥協，天下之大，我應該再逃……

逐出夫門

那時我被人鎖在屋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已認命，準備跟這個男人過日子了，家裡卻派人來找我。是我表姐夫，他當過兵，見過世面，爸爸收到了那封好不容易寄出的信，表姐夫便說他一定要把我帶回來。我看見他，真是見了親人，哭著說不出話來。表姐夫說我弟弟念大學了，就在附近城市裡，他帶我去看弟弟，老公不放心就一起去。我們三個人到了一個小鎮上，表姐夫讓我老公在街口等，他帶我到戰友家裡去一下，老公不知是計，就等在那裡。表姐夫帶我拐一個彎就飛跑，同時我看見有兩個男人拿著棍子朝老公那邊跑。他們要幹什麼？這時我被帶到一輛車上，表姐夫說帶我回家，我媽為了我病在床上，我擔心老公又想媽媽，一路哭泣。

回到家，媽媽好好的，事已至此，家人也無奈，我也無處可去，兩天後返回A鎮。

剛到家門口，就聽人說：「啊，她還回來了，你去看看你老公被打成什麼樣了！」我上樓後，看見老公頭、臉包著繃帶，脖子上還有勒痕，那天老公果真被表姐夫帶去的人打得昏死在路邊，是被「110」救回來的。

起初這家人對我還好，婆婆和男人都不錯，出了這件事以後，他們漸漸變了。特別是老公，他整天不回家，在外面喝酒打牌，回家對我不是打就是罵。

我懷孕了，9個月不到，一天晚上他回家踢我肚子，第二天肚子疼得要命，到醫院後醫生說要生了，誰知時間沒到，疼了三天兩夜也沒生下來。家裡沒有人來陪我、看我，晚上也沒有被子蓋，受涼發高燒。醫生說這樣小孩很危險，打催產針，還不生，第二天晚上又打了一針。醫生說可能死在肚子裡了，我大驚，忽然想起那個難產死去的婦女，是不是她要我也走那條路？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這時醫生看見小孩的頭了，她們拽住頭硬拉，孩子生下來頭很長，皮膚青灰色，是個女兒，她一動不動，也不會哭。醫生說沒用了，在肚子裡時間太長，發高燒悶死了。我問醫生有沒有心跳？醫生聽聽說有一點，我滾到地上給醫生磕頭，「救救我的孩子！」醫生說打強心針吧，做人工呼吸，半天孩子還是沒反應，但聽聽心跳強了，她們又把小孩推來推去。「哇！」孩子終於哭出來。醫生幫我打電話，老公和婆婆這才來了。

這時天剛要亮。我看見老公拿一隻裝蘋果的紙盒，他把女兒往裡放，「女兒不能傳宗接代，趁現在還早我把她送到農貿市場……」天啊，他要把好不容易活過來的女兒丟掉，我一把抱緊女兒死不鬆手，這時醫生也堅決反對，說要報警。女兒這才留下來。

但是我們母女真苦啊，沒有人理我們，沒有人給我們吃的喝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搞。我不知道什麼叫女人坐月子。女兒沒有衣服，我連夜找布裁剪做小孩的衣服。那個賣我的阿姨作為娘家人，來給我女兒辦了滿月酒，可能是良心發現吧，我在那裡沒有一個親人，就原諒她了。

老公一家人都急著要生兒子，第二次懷孕，生下來又是個女兒，他們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要了，孩子8個月，我就被打罵了8個月，只得偷跑回娘家把女兒交給我媽養。回去之後，又要我生兒子。

就是過這黃連一樣的日子，我也沒想要離婚。我在傳統的環境裡長大，總覺得一個女人要清清白白，離婚的女人總是不清不白的。我也已經習慣在A鎮生活了，那時我做鞋子又快又好，活拿回家一天做一兩個小時，每個月也能掙一千多元錢，養活我和孩子。

第三胎終於生了兒子，生的時候也沒人管我，一看是兒子，婆婆馬上抱著出門到處轉。這段時間家裡關係稍微好一點了，但是兒子8個月學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這一下不得了，他們家裡人竟說我是故意摔孩子，說我想謀殺這個孩子，又說我想把孩子送回娘家，總之開始沒完沒了地折磨我。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了，過了那麼多年，他們還是不相信我，怕我有一天會跑。

老公越來越變態，有一次他把我推下樓梯，胳膊腫得像發面，他還把兒子關起來，說我會把兒子偷走……皮鞋廠同事來看我，問我怎麼不去拿鞋子做？才發現原來我的手被打成這樣了。她說你娘家人也不在這裡，到我家住幾天吧，養養傷。我抱著兒子說好的呀，這時我婆婆像瘋了一樣衝出來，她聽我們說要走，一把拉住我的衣領，大叫「快來人呀，她要偷走孩子了！」他家哥嫂都來了，把我兒子女兒拉走，兩個孩子大聲哭著要媽媽……五六個人打了我一頓，同事早被罵跑了。打完了婆婆說：「你走吧，從此不要再進我家門！」

她把我推出門，丟了一套衣服在地上。

漂泊謀生

像夢遊一樣，我在火車站附近轉來轉去。身上沒有一分錢，我坐在地上，手在褲子上搓來搓去。忽然感覺褲袋裡有點東西，摸出來一看，是一個洗皺了的小紙團，小心展開，上面寫的一個電話號碼還很清楚。這是誰的電話號碼？怎麼想都不記得。萬般無奈了，打這個電話碰運氣吧。打電話也沒有錢，我求了那個守電話的婦人，她讓我打了。

接電話的是個男人。原來這個人的老婆是我老公的堂姐，我幫堂姐買過皮鞋，她給過我一個電話號碼，我隨手放在口袋裡了。沒想到這電話倒救了我。兩小時後，這人送來兩百元錢，這才知道他前不久剛離婚，帶著兒子過。

我回到老家，沒有說被夫家趕走的事。當時我爸爸很高興，家裡正在造樓房，已經造起一層。那天我爸爸哼著小調在街上走，被一個從A鎮打工回來的老鄉碰見，「你怎麼還這麼高興？你女兒都被人趕回來了……」他一五一十地說了我在那裡遭的罪。爸爸回家變了一個人，成天喝悶酒，他本來滴酒不能沾的，他有早期胃癌。這一下犯病了，很快惡化，借了十幾萬元給爸爸治病，幾個月後爸爸含恨去世，沒造好的房子賣了，媽媽也一下子老了。

我這個做女兒的害了爸爸媽媽啊……

可是誰害了我呢？

夫家散了，娘家敗了，我又出門打工，養我娘和女兒、還債。半年後我去A鎮辦了離婚。後來前夫多次要復婚，我不同意。那個我打過電話的男人走進了我的生活，我曾三次向他提出結婚，我說我一生最不要做的就是情人，但他堅持要把兒子撫養到成年再結婚，這樣我只有離開他。

去年我到杭州來打工了，目前我最大的欣慰是我的三個孩子，他們都聰明懂事，讀書成績很好。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愛我。留在前夫家的兩個孩子，永遠都記得他們是怎樣從媽媽身邊被強行帶走的。為了三個孩子，我必須節衣縮食，生活再難，我也要供他們讀書。但我永遠不想再結婚，不想要男人，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天，三個孩子都能到我身邊來。

(本文人物為化名，與其經歷類似者，請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