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去世後，我開始想到關於「死」的問題。想到關於自己的死——這曾經是極遙遠的，儘管這世上天天發生但似乎從來於己無關的問題。如父母追悼會後一位朋友所說：好比排隊，原來我們前面總是有人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現在一看，我們已排到最前頭了。

當然，這種思考不像那些殘燭垂暮的老人，或惡疾纏身的病者，那樣具體那樣實在，但它畢竟已是切身的，自然而至的，不似孩童時讀書偶爾見到一個「死」字，或看銀幕上一個人手捂胸口仰天倒下。它要厚重得多。

這時，我就會想到兒子。這個已高出他媽媽半個頭的小伙子，成為我直觀的未來。在一篇散文中我曾寫到：「如果說孩子是母親現實的一部分，那麼他更多的是他父親未來的一部分。」他將讓我比自身更長久地活下去。他將帶著我的生命，我的血型，我的容貌，氣質性格，甚至我的某些動作、習慣，帶著我給他的關愛照顧及為他做的許許多多細微的事對他說的許許多多溫和的話嚴厲的話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存在下去。

所以，在人類的親情中，父母對子女的愛是最濃烈最深厚的。這與其說是父母的奉獻，應更是父母自身的需要。因此，我們不必太誇張這種愛的「無私」與「高尚」，更不應該以此來強化父母的權威，禁絕孩子的意志，蔑視他的獨立人格或將他視為實現自己未竟功名的替身。孩子是一個朋友，一個不斷長高的朋友。

有了孩子之後，人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它不僅使你成為了父母，而且也使你重新成為孩子。許多人都這樣說過，直到自己有了孩子之後，才真正理解了父母。

孩子會使你變得善良、寬厚，孩子會使你變得正直、明亮，孩子會使你被許多陰暗不公瑣碎勞頓磨得蒼老的心又重新充滿童真。一個再凌厲再潑悍的女人，在她與孩子牙牙學語時，也會非常溫柔。而一個在官場或商場上披滿硝煙的男人，一旦回到家中托舉起他的孩子，也頓時會充滿慈愛。孩子是人類為自己生產的法官和導師。孩子成為人類最高的宗教。因為有了他們，人類對未來才不會絕望不會悲觀。而人們對孩子的親情，成為人類對真善美的最強大的保護神。沒有這個保護神，這世界會有更多的仇恨與凶殘。被哥倫比亞政府通緝追捕了十數年的大毒梟——埃斯科瓦爾最後是因為冒險與孩子通話，才被發現蹤跡而被擊斃的。從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這是人類的親情戰勝了人類的邪惡。當它在同一個人身上發生時，我們更加感到它撼人的力量。

我常想，我如果沒有孩子，我的生活會怎樣；到那一天，當我孤零零告別這個世界時，我的心境會如何。

我曾一個又一個晚上地給兒子講故事，這些故事讓我回到童年。我曾通宵達旦地為兒子修理或制做玩具，這些又重新點燃了我的激情與想像。我為他的學業、身體、壞毛病操心，焦慮，發脾氣，也為他的聰慧，正直，或一次善解人意的舉動高興自豪。今天，當我們可以一起談談足球、物價、連續劇，或各國的先進武器時，當我們可以一起將液化氣罐從一樓搬到四樓時，當外出旅行，他的肩頭也能背上一個不輕的背包時，我知道了，孩子以及與孩子之間的親情，對一個人來說是如何重要。

今天，當我看到有的孩子早早輟學，在嘈雜的菜市上高聲吆喝；看到有的孩子衣衫襤褸手臉污黑，蜷縮在街頭過夜；看到有的孩子因父母不知或忙於掙錢而習慣於在小食攤或電子遊藝室度日；看到有的孩子被強迫坐在書桌或鋼琴前機械一般地學習或練習，努力變成父母所希望的上等人……我便會為人類的殘缺感到悲哀。以犧牲親情、犧牲孩子幸福換取的一切都是不足道的。

孩子會長大，會有他的想法，他的觀念，他的環境，他的生活方式，這些可能會和你很不一樣。但你和他之間的親情會存在下去——如果你把他作為一個親近的朋友而不是作為你的私有物。

有一天，我會在人生旅途中停下來。但孩子還會向前走去，這便是我可以見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