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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名字叫袁堅強

一、

  

  曾經問過她的名字,她說,她沒有名字。姓袁,排行笫十,別人叫她:老十。

  

  她長得不好,眼小嘴大黑皮膚,身高只有一百三十九公分,一直到四十五歲,才結了婚。跟她結婚的陳伯已經五十五歲了。從做新娘那天開始,她便被人叫做陳嫂。別人這樣叫她的時候,她哈哈一笑,應得挺脆的。

  

  她覺得自己還算幸運,總算也是嫁人了。她要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所以,她比別人都勤勞。陳伯的日子,很快被這個矮小瘦弱的女人過得有滋有味。

  

  她有過兒子的。一共生了兩個,都是兒子。第一個懷上的時候,她還興高采烈地工作,也不休息。第一個兒子才三個月就小臉青紫地去了。她哭得暈了過去,醒來後哭了半個月,又噠噠噠踩著縫紉機幹活去了。生第二個孩子時,她已經四十七歲了,有了教訓,可第二個孩子生出來就已經沒氣了。陳伯這次哭了。她沒哭,只是一頭向牆上撞了過去。

  

  她沒撞死,只是之後見了鄰居的小孩,她都遠遠地避開了。她跟陳伯說:我怕我過去抱抱那些孩子,就會忍不住抱回家來。

  

  二、

  

  有一天,她逛街回來,真的抱回了一個孩子。陳伯以為她真抱了別人的孩子回來,揚起手作勢要打她。她緊緊抱著孩子,也不躲。孩子哇地哭了一聲,把陳伯的手給哭停了。

  

  她很驚奇,跟陳伯講,這個在路邊撿來的孩子,呼吸微弱,一直不哭不鬧。兩人仔細地檢查了孩子,被子裡除了七塊錢什麼也沒有,孩子是個女嬰,右手多長了一個手指,也許,正是因此才被丟棄。

  

  陳伯和她都很高興,別人不要正好,從此後這就是他們的孩子了。

  

  可就在那個冬天,陳伯喝多了,被一輛迎面駛來的貨車撞死了。她一手摟著撿來的女兒,一手摟著冰冷的血肉模糊的男人,又哭得呼天搶地的。

  

  陳伯死後,她忽然就老了,黑黑的臉上,皺紋幾乎蓋過了她的小眼睛,她還不到五十歲,可那張臉,忽然就老成了六十歲。

  

  她身高一百三十九公分,體重只有七十二斤,平時話不多,每天都泡在噠噠的縫紉機聲中,不分日夜地工作,做被套、窗簾,她覺得自己不辛苦,只要有女兒。她不是沒有想過再嫁的,只是她長成那樣,還帶一個六指女兒,誰肯要她?

  

  女兒六歲的時候,要上學了。某一天晚上,她趁孩子睡著的時候,狠了狠心,用菜刀把她右手的第六個手指給一刀剁了。孩子痛極,哭得背過氣去,她掐著孩子的人中,這樣講:乖,我的乖乖,你要上學了,六隻手指會寫不出好看的字的。

  

  她給女兒起名叫陳圓圓,但不怎麼叫孩子的名字,總是乖呀乖呀地叫,對女兒像對命根子似的,誰也沒想到她能那麼地狠心,自己用菜刀就把孩子的手指給砍了。知道的人都覺得她狠心,十指連心呀,怎麼能生生地砍掉了女兒的一個手指?

  

  鄰居們都講她狠,講多了,女兒叫她媽媽的時候就少了。她也不怪,叫女兒還是以前那樣:乖,來吃飯了。乖,別跑那麼快。乖,去學校好好聽老師講。

  

  三、

  

  女兒考上初中的時候,她更使勁地折騰那些布頭針線,東家西家地借,很勉強才湊夠了學費。她六十歲了,仍然七十斤左右的體重,仍然一百三十九公分的身高,走路卻像風一樣,很快。

  

  女兒考上高中那年,不管她如何折騰,卻再也湊不夠學費了。女兒已經稍有些懂事,說媽媽我真的不能上了,我不能再增添你的負擔了。

  

  她很堅定,說不行!乖,你必須得上學,你不但要上高中,還要考大學!高中你先上著,到大學了再想辦法,走一步算一步。

  

  她決定把陳伯留的這間房子賣給別人,給女兒湊學費。

  

  她很堅決。辦手續的那天,女兒想著自己從此再也沒有了家,眼淚就出來了。她說:乖你別哭,從今天起,你要做一個堅強的人,以後你會經歷更多磨難。從你做我的女兒那一天開始,你就必須經歷磨難。我年紀也這麼大了,能陪你走多遠就陪你走多遠。

  

  她真的陪女兒去了高中,交完學費,還剩下兩百多塊錢。她說,去求一求校長,看看能不能在學校裡找個合適的工作,哪怕是清潔工也行,可以陪著女兒讀書。

  

  她真的去求了,在校長辦公室樓下,她沒讓女兒跟上去。她是跪下來求校長的,她不想讓女兒看到她給別人下跪。

  

  她跪了。但是,校長沒答應她。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時,已經夕陽西下了,她笑了笑,對女兒說:乖,不怕,我還有別的辦法。

  

  這一年,她已經六十有五,臉上皺紋愈加溝壑重疊,頭髮全白了,還掉了兩顆門牙,體重已經不足七十斤,背有些駝了,於是身高也沒有一百三十九公分了,佝僂著像一隻小蝦子。

  

  她的聲音越來越沙啞。女兒考上大學那一年,她幾乎講不出話來了,不能清楚講話了。

  

  女兒很懂事,去打工了,也申請貧困補助貸款了。

  

  有人知道她的事,問她辛苦不辛苦,瘦小的老太太笑得一臉溝壑:不辛苦。我女兒都要大學畢業了,有什麼辛苦。

  

  四、

  

  第七年,女兒出事了。兩個男生為了女兒在學校裡打架傷了人,學校要開除她女兒。

  

  原來,女兒上學的錢,並不是打工掙來的,而是跟不同的男生交往向人家要的。女兒不似她年輕時難看得嫁不出去,長得漂亮高挑,年輕的姑娘吃不了那些苦,學會了出賣自己的漂亮。

  

  她早應該察覺的,孩子整天說去打工了,卻打扮得越來越漂亮。

  

  她第一次去了女兒的學校,那是這個城市裡最著名的大學。

  

  她找到女兒,說:乖,咱要去向校長求情。你好不容易才要畢業,咱不能不畢業就離開這。女兒不吭聲,她又說:乖,咱錯了,要認。她一口一個乖,不罵女兒一句。她越不罵,女兒心裡就越難受。

  

  她第二次跪下了。照樣是跪在一個比她年輕二十歲的校長面前。除了跪下,她想不出其他認錯的辦法,她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她沒講自己的難,只講:我沒教好陳圓圓,我錯了。請校長你不要開除她。

  

  她一直重複這句話,用十分尊敬十分嚴肅十分認真的語氣。

  

  她七十三歲,矮小瘦弱,女兒拉著她,不許她跪,最後竟扯不過她,被她拉著一同跪下了。她的女兒終於為自己連累了母親痛哭失聲。

  

  五、

  

  我的名字叫陳圓圓,我就是她那個不懂事的女兒。

  

  校長最終答應不開除我,但要重修一年學分,表現好才能拿到畢業證。她很高興,對我說:乖,咱多學一年,能比人多學一點。

  

  這一年,我認認真真地去打工了,也認認真真地在完成學業了。

  

  2008年北京奧運會時,她已經住進了我自己貸款供的一套小兩居室裡。她七十九歲了,更矮小瘦弱,她忽然之間虛弱起來,不再是以前那個從來都不生病的老十,她覺得自己變得嬌氣了,整天埋怨自己給我做頓飯也做得不周全不利索。她有些嫌棄自己。

  

  電視上正在放丘索維金娜參加的跳馬比賽,這個已經三十三歲的女人,早已經過了這種運動的黃金年齡,可是她為了救兒子,竟然重新走上賽場,奪得了銀牌。

  

  我哄她說:媽,這個女人很偉大,跟你很像。

  

  2008年10月5日,她躺在床上,沒有像往常一樣起來。她面色安詳,悄悄地去了。醫生說,她應該是在睡夢中心臟忽然停止了跳動去的。沒有什麼別的原因。就像一部機器,一直性能良好,所以她一直轉呀轉轉呀轉,轉到了一個再也不能轉的程度,就忽然壞掉了,再也修不好了。

  

  醫生填寫死亡報告的時候,問我:你媽媽叫什麼名字?

  

  我啞然凝咽,她身份證上的名字,是袁氏,她竟連名字都沒有。

  

  醫生頓了一下,說:叫袁堅強吧。世上所有的媽媽,都有一個名字,叫做堅強。孩子,你也要堅強些。

  

  我的眼前忽然閃過她這些年來的種種,她又老又醜,矮小瘦弱,最後幾年連嗓子都啞了,可是她一直站在我的前面領著我走,她一直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才猝然停下,之前,她從不低頭,從不退縮。

  

  我眼淚滂沱:是的,是的,她叫袁堅強。

  

  袁堅強女士,請你一路走好。如果有來世,我們仍做母女,到那時,你來做我的女兒,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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