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往深處走
人一生一世最需要的是愛，愛又是人類生活的幸福基矗愛最大地體現了人類情感。東南在一家報社工作，作了幾年的編輯部主任，最近改行干了別的。他向我袒露了一段往事，講完之後已是淚流滿面。
1
中午請夏嵐吃飯，她低頭不語，問她話也所答非所問。選題會上，她對自己的版面內容說得含糊其詞，一聽就讓人感覺這是在搪塞工作。我生氣地叫她講明原因，可她卻莫名其妙地流下淚來。我的心一沉，覺得出事了，一定是她與報社那位花花公子有了麻煩。當初，在樓道我撞見那個男人與她接吻的時候，我就奉勸過她別引火燒身，那個男人的「業餘愛好」就是泡妞，他對女人從來沒認真過，曾經有個女孩差點為他跳樓，而這事情夏嵐還親眼所見，可為什麼她還要趟這道渾水……當時夏嵐的話還在我的耳邊迴盪：「我相信他對我是真心的，再說不接觸怎麼能看出真假呢。」我堅信她收穫的準是痛苦，因為我看不出她能降服這個人的條件。
夏嵐善良多情，溫柔謙和；身材嬌小，相貌與美女相差一段距離。她的美麗屬於「因為可愛才美麗」。
飯桌上，在我逼問下，她流著淚告訴我：那個人把她帶到家裡，他們剛要親熱，突然闖進一位很標緻的女孩，她把她趕了出來……
夏嵐痛苦不堪的樣子令我十分難過。在編輯部她的才華和對工作的責任心是一流的，比起那些浮躁的編輯記者，我常有「倘有二夏，何愁工作」的感慨，我對她幾乎是處處另眼看待，以致我們有同志加朋友關係。現在預料的事情發生，而且她還在癡迷不悟地喜歡著那個人，我還能說什麼。愛的痛苦只有自己尋求解脫辦法，任何人的勸慰說教都是蒼白的。我引導她訴說和流淚，這樣也許能減緩她的鬱悶吧。
人們對於愛和情常常沒有定論，萬事紛紜，變數莫測，有時你只能忍見痛苦和悲傷生生滅滅。
飯畢，我們並肩返回報社。雪一直下著，地面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誰也不作聲，默默地走著，似乎要再深層次感受世間的寒冷。我側目夏嵐，她正仰起臉，四目相視，不由得笑笑。這或許是會心一笑，其意思「不要緊吧，還行。」
這時，突然一顆雪球飛過來，正好打在我身上。迸濺的雪粉揚到我的臉上立時融化，雪水刺膚，為轉移視線我借此機會大叫起來。「嘿，誰這麼不長眼睛……」回應我的是一個清脆嬌氣的聲音，而我馬上猜出這女孩是誰。她瞬間就跳到我面前，用凍得紅紅的小手為我拍打身上的雪跡。編輯部最年輕的女孩周霽，活潑起來極具感染力，哥哥姐姐的叫聲整天不絕於耳。可她偏偏對我沒大沒小，我大她一倍的歲數，當別人稱呼我「主任」的時候，她充其量叫我「老師」，隨意時或高興時就「喂喂」地喊。更有時她竟敢向主任我約稿，你不答應她，她就左一塊巧克力右一盒酸奶塞給你，直磨得你無奈笑著說：今天我又得為你加夜班。然後她撒嬌般搖著你的胳膊說：你真好耶。
現在周霽斜睨著眼睛說:我上超市買了些東西,遠遠看見你們並肩而行,哼,夠親近的啊,你可從來沒這麼對待過我呀。夏嵐別過臉不自然嘟囔道：有毛病吧。我趕緊打岔說：就你調皮，買了些什麼？周霽突然嗔怪說：少打聽，男同志不該知道的。我撇撇嘴：我結婚二十年啦，什麼不知道，沒準你不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行，以後我就請教你埃」
我看看夏嵐，她仍然陷在深淵裡。我暗暗歎口氣。
2
我是近四十歲的人了，可是從懂事理的那天起，我就告誡自己，一定不要再跌入一代一代人遇到的那種代溝，永遠保持年輕的心態，永遠時尚，也就是現在人們常說的「與時俱進」。也許正因為如此，一種追求可以改變人的精神面貌甚至他的外形，我總被人少說十來歲，而且眼不花頭不白，一米多高的障礙，我能一抬腿竄上去。與人相處，我總覺得任何人都比自己略高一籌，甚至編輯部的女孩也比自己聰明伶俐十倍。和這些年輕人在一起，我真的忘卻了年齡，甚至因為詩的緣故，比他們更顯柔情。報社領導對我最大的意見是，我沒有做主任的樣子，所以即使編輯部只有一個主任，也在我的主任前面加了個副職，這算個警醒吧。可我真的一點也不在乎名利，我看重的是感情，看重是情感的價值。真正能讓我受傷的是感情的失落。
3
一天周霽找到我，說給我幾條魚，他父親釣了許多魚，她家吃不了。為了不傷她的好心，我痛快答應了。我是一個從不想過世俗日子的人，家庭觀念等於零。工作學習第一位，其它全由老婆處理。也許我把魚拿回家去，家裡人非擔心問我有事沒有。周霽母親在車站等我們。她母親有病，哮喘，隨身背著藥瓶，一種噴劑。我在她母親面前把她誇成了一朵花：聰明伶俐，積極上進。她母親笑成了一朵花。周霽則溫柔地看著我，一言不發。我走開一段距離，回眸看去，母女倆的背影在細長的小街裡移動，漸漸遠去，女孩的鮮艷和母親的樸實形成對照，整個場景像一幅油畫，情調幽雅。
4
春節聯歡的那天，發行部老趙帶來了二胡。演出完後，我借了他的胡琴，匆匆把夏嵐從辦公室拉出來，跑到安靜的大會議室。我要為她開個「堂會」，讓她開開心。早先插隊的時候，我在寂寞孤苦中學會了拉琴，而且有一定造詣，也就是說足以演奏出動情的境界。夏嵐忽閃著一雙大眼，感激得差點落了淚。「主任謝謝你。」我開玩笑：咱倆誰跟誰。她說：那就欣賞你的個人音樂會吧，即使你拉出鋸木頭聲音我也一定為你鼓掌。我氣憤道：你敢誣蔑領導，看打。她熟悉地舉起小手掌，我們熟悉地擊了一下掌。她的手掌柔若無骨，濕潤如滑。這種感覺非常美妙。而她的眼睛奇妙地眨動著，臉頰泛起了紅暈。
袒露展示才華的心跡、渴望已久用音樂抒懷、祈求以幾首樂曲擺渡夏嵐的苦悶、帶著濃厚的憐愛，我調準琴弦，醞釀好情感，一個清脆的拉弓……我沉浸在「良宵」的靜謐、「二泉映月」的深沉、「彩雲追月」的纏綿、「豫北敘事曲」那對往事追憶的深情……完畢，我久久不能平靜，往事如煙，歲月如夢，那貧困而動盪的童年、那瘋狂的文革時期、那遙遠的黃土高原、那高原上的民歌，以及工廠的轟鳴、奮鬥中的甜酸苦辣……一起湧上心頭，我感到眼睛潮濕了。靜靜之中我忽然聽到綴泣的聲音，我看見已經淚流滿面的夏嵐。輕輕走過去，站到她的面前，我什麼也不想說只是將她的頭擁進自己的懷裡。夏嵐雙肩抽動，嗚嗚慟哭。我深深被一種悲憫刺傷，一個女孩初戀就邂逅痛苦，這一生還要有多少磨難等著她！我動了惻隱之心，甚至是對整個人類。我在心裡呼喊著：老天，讓我們的夏嵐早點走出心靈的苦難，找到她的心愛，賜予她幸福吧！
5
提著琴盒，我與夏嵐回到辦公室。下班時間過去了兩個小時，諾大的室內只有編輯小劉和周霽在，而更令人驚訝的是，她倆在喝酒。酒杯竟然是平時飲水的茶缸，酒竟然是白酒。二人你爭我奪，走近才知道小劉在使勁勸周霽不要再喝了。見到我，小劉急得漲紅臉高聲喊叫，叫我快阻止周霽。
周霽已經喝得東倒西歪說話都不成句子。她死死拽住我的胳膊晃晃的要站起身，結果差點摔出座椅。瞇縫眼睛，她大著舌頭說：你幹什麼去啦，知道嗎，我在等你喝酒呢。我恍然記起今天發編輯費時，周霽搖著錢包衝我叫到「晚上請你吃飯氨。當時我只認為那是一句玩笑，而且很快就忘掉了。我不斷說著「對不起」，並再次將她按回座位。「你瘋啦，怎麼喝這麼多酒。你給我放下，別喝了，小劉，你打車送她回家。這是怎麼啦？」
周霽醉眼惺忪看著我，不知怎的語氣充滿恨怨：你就知道趕我走，什麼時候你認真對待過我。我今天就不回家，我那個家，跟你一樣，他們從來沒有真心關心過我。在工作上也得不到人的關心，我有多苦你知道嗎？我笑了：瞧你說的，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孩，怎麼沒人關心呢？！大家都喜歡你耶。她突然爆發一陣大哭，簡直有點嚎啕，眼淚鼻涕全然不顧。我忙叫小劉和夏嵐把桌上的東西都拿開，又催著她們趕快去浸一條涼毛巾過來，還不停地勸阻周霽，「別哭啦，一會兒把保安召來，讓人家看咱們出醜吧。你心裡這麼不痛快，我們可沒看出來，你平時一天到晚活蹦亂跳的，大家都認為你是個天使般的人物。」我怎麼也無法去掉話裡的玩笑成分，的確今天的周霽有點反常。周霽不出聲了，但眼淚沒斷。轉瞬她仄外著身子，哇地嘔吐起來。我扶住她，拍著她的後背，任憑那些東西濺到自己的鞋上褲腳。
我把周霽拖到另處坐下，伏在她耳畔說：我送你回家，好嗎？她抽噎著說不回家。我說必須走，她就又哭出聲來。我只好安慰她說：好啦，我陪你住辦公室。她一下不哭了,濕潤的眼睛閃著光芒，然後順從地讓我扶她走至總編的小辦公室。周霽躺臥在大沙發裡面，我用夏嵐遞過的毛巾為其擦拭面孔，又找來一件大衣把她嚴嚴實實裹起來，她用大衣領子蓋住臉，我硬揭開。周霽的臉通紅，像一朵盛開的玫瑰，充滿稚嫩的神情裡含蘊著靦腆。我撇嘴一笑，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不知怎的，心中又升騰起一股憐愛。我看了看夏嵐。夏嵐揚揚眉頭：我怎麼覺得在演電視劇哪。我近乎自語道：人在畫中，畫出人生。
年輕是一個美好的季節，但是生活的不易會有多少艱難險阻橫垣在他們的面前。
6
那天晚上，我強迫夏嵐和小劉回家。整個辦公室只剩下我和周霽。我倚在沙發裡看書，那是新的一期《譯林》；周霽又吐了兩次，終於睡著了。辦公室安靜極了，窗外街市的深處不時劃過汽車急馳的聲響，像夢一樣恍惚縹緲。這一刻，我毫無倦意，甚至感覺到這一夜的恬適優美，湧動的情感裹挾著一種莫名的幸福令人沉醉。
半夜，周霽迷迷瞪瞪起來上衛生間。回來後，我為她倒了杯熱水。周霽彎腰去拾地上的毛巾，趔趄著跪倒了。我趕忙從身後架住她的雙臂。她極苗條的身子今天顯得特別的沉，我想人在不能控制的情形下都會很重的。但我很快發現她詭黠的目光。我一下明白她是在故意下沉，以讓我更加用力地來扶抱她。「周霽……承心累我，是吧？」我呢嚅道。她猛然順勢抱住我。一片茫然，她的聲音似乎聽起來都顯得很遙遠。「你為別人拉琴，對我連一句溫馨的話都沒有，我恨你。今天這酒就是為你喝的。」
人喝醉了，感情容易衝動，尤其在深夜的獨處，會更讓異型之間動情。可我已是做她父親的年齡。她真的醉啦。
我把她放回沙發，疼憐地將她額上的亂髮捋齊。「你好好休息，天一亮我送你回家。」她則氣哼哼回答：我家沒人，他們去親戚家了。我能上你家嗎？我想喝粥，你給我做，行嗎？我說：不方便，我愛人在家。「我就想去。」「你醉得真不輕。」她忽地將大衣蒙住頭。我無奈地歎口氣，可是一股奇妙的感動讓我心潮跌宕。輕輕掀開大衣，像揭去蓋在一幅油畫上的布簾，周霽紅撲撲靚麗的面孔展現出來。那張年輕嬌嫩的臉上放著的光芒，那眼神裡透露出的羞澀……我看到了一位女孩出水芙蓉般的美麗，這個時刻非一般人所能遇見，而一位女孩人生有幾次這樣的綻放，其魅力足以讓任何男人心魄激盪。我有些看呆了。她忽閃著眼睛：瞧什麼吶，不認識啦？我笑笑：是有點初識的感覺。她盯著我問道：以後，你能對我好嗎？我反問：我對你不好過？她撅撅嘴：不好，你從來沒像對夏嵐那樣待我過。我譏諷道：如果你也失戀的話，我也會為你拉琴，行啦，以後我會把你當朋友對待，這樣總可以了吧。她閉了閉眼睛：這還差不多，我想喝水了。我用手指點了點她的腦門：考驗我是吧？好，侍候你。給，慢點喝，燙。她接水杯的時候，我握住她的手：天亮了，我送你回家。「嗯嗯。」這兩個嗯用了仄聲和平聲。
7
從那天起我和周霽的關係拉近了。我開始忍讓她的調皮她的糾纏，許多編輯流程上的事情也讓她幫我去做，這樣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周霽更是不避嫌諱地與我交往，經常她苦等我開完會或辦完事情隨我一起下班，只為那十分鐘走向車站的路程；經常她撒嬌似的找出各種借口，如生日、畢業週年、節日，以讓我請她去麥當勞、肯德雞、必勝客、樂傑士、星巴克、馬克西姆……那些西方的餐廳和飯店幾乎印滿了我們的身影；（也許就是因周霽，我對時尚生活有了很深的感受。）經常她當著大家的面命令我給她倒水，或遞這遞那；經常她公開向我約稿，並不斷在我的文章署名上弄些肉麻的詞彙，並且在選題會上讚揚我的稿件是她最滿意的；經常我出去採訪歸來，一走進辦公室，就聽到她的驚呼：你可回來啦，想死我了耶！我也會經常大聲呵斥道：嘿，同志，悠著點！在大家的笑聲中，周霽不但沒有收斂，反而更為得意，因為她說這才叫「親密無間」。有時我也會悄聲對她說：你能不能注意點影響。她輕蔑地看著我說：我都沒怕，你怕什麼。我一揚眉：行，你就犯瘋吧。
那次出差去上海、深圳，歷時兩個星期。回來時報社派車到機場接我。等我走出機場，第一聲聽到的是周霽的尖叫：喂，我在這裡！我衝她揮揮手，驚奇她怎麼也趕來了。出了檢票口，周霽一下撲過來，狠狠在我的臉頰上吻了一下，這舉動讓我十分難堪，而且惹得隨來的司機也叫起來：別這樣，我可受不了這份刺激啊！周霽興奮異常：那你就快點適應吧。至此周霽一直挎著我的胳膊，說什麼也不撒手。一路上她一聲不響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只好衝著司機大侃出差時遇到的趣聞軼事。周霽不時呵呵傻笑，並貼近我的耳邊細聲說：我可想死你了耶。我斜睨她，那種幸福甜蜜充實喚起我全部的激情，我感覺自己又回到很年輕的歲月。
其實，年齡帶給人的只是自身的感覺，這種感覺完全可以保持它的青春。只要你對生活充滿熱情，心態昂揚，你就會神采奕奕，你的氣質和性情就年青十足，你的身上就會煥發出一種朝氣勃勃的感召力。我總告誡自己：永遠與年輕人心心相通，你就能永遠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