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多少道繩索才能拴牢一份愛情
20年前,她還是個十六七歲的俏麗女孩,雖然學習成績不佳,但因為是校長的千金,又楚楚動人,於是老師們喜歡,同學們遷就,走到哪裡都是眾星捧月。過多的寵愛,教會了她如何撒嬌,在父親跟前是發嗲,在哥嫂跟前是嬌嗔,在同學跟前是任性,在老師跟前是扭捏。比如課堂上回答不出問題,她一雙好看的杏核眼求救般地望著老師,纖纖細腰擰麻花似地不停地扭,弄得老師受不了,不忍心再讓她扭下去。
可是,她偷偷喜歡上了他。他是班長,家境貧寒但學習刻苦,成績優異。她主動接近他,暗地裡跟他交往,有了什麼好吃的總給他留著。在那個年代,他們無非是找機會傾吐心聲而已,其實,他連她的手都不敢去拉。
升入高一後,她竟對校長父親挑明了,她要讓自己的愛情走到陽光下。父親有三個兒子,只有這一個女兒,自然百般疼惜。大約也是看這位班長孺子可教吧,校長就托人捎信,讓他們家叫媒人來。你可以想像另一對爹娘是怎樣地受寵若驚——若非校長親自開口,依家境,這樁婚事是不敢想像的。
她和他的婚事一下敲定,她高興極了。在鄉下,定親儀式就像月老拴的一道紅線,把她與他緊緊地拴在了一起。
當他成為校長大人的準女婿後,得到了許多追捧和實惠:老師們更加賞識他,同學們也巴結他,人人都能看得見他頭頂上籠罩著炫目的五彩光環。臨近高中畢業時,她父親又為他爭取到保送上大學的機會,好多人羨慕得眼睛噴血。她則更加得意,就像在拴他的那根紅線上又多了一道繩索,把他拴得更牢了。有了更雄厚的資本,她在他面前更是恃寵而嬌,發嗲、嬌嗔、任性、扭捏,這會兒全用在他一個人身上了。
他的內心深處,卻藏著太多的苦惱。訂婚後他才發現,她有時太霸道了,簡直是蠻不講理。她被嬌寵慣了,在他面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必須時時哄她開心。他艱難萬分地應付著她,心裡卻沒有一點兒愛,但他不敢向別人訴說,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像一張網結結實實套牢了他,讓他窒息。
大學畢業前夕,他被迫和她結婚了,理由是她父親又托關係為他聯繫到一家很好的單位。她家把對他一次次的分外眷顧,看作是他必須感恩的籌碼,有了這些無形的繩索,就能把他牢牢地拴在她身上,想跑也跑不了。
但他與她之間的隔閡,卻像一堵越砌越高的牆。在大城市讀了四年大學,他接受了很多新觀念,她卻高中沒畢業就閒在家,守株待兔就等做他的賢妻良母。婚後他們時常吵架,每次爭吵的原因或許不同,最後卻都轉換成同樣的邏輯:他的一切都是她家給的,否則,他狗屁不是。她的這些話像一把利刃,無情地凌遲著他高傲的自尊,而她父親也每每站出來,警告他不要忘本。每次吵架後,他就賭氣回到城裡,一兩個月不回家。那時他們已經有了兒子,一年後女兒也降生了。有時他想想,她一個人帶倆孩子住在娘家也不容易,但他不願意再聽她父親沒完沒了的訓斥,寂寞的時候,就去跳舞胡混,情感的天平漸漸傾斜。他長得不錯,又年輕有為,頗受姑娘們青睞,他後悔當年稀里糊塗地接受了這樁屈辱的婚姻。
這時候,她父親和她三個哥哥似乎聽到了什麼風聲。為了她的終身幸福,他們調動一切力量要把他從單位裡整下來,讓他永無出頭之日。那個年代就是這樣,他們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
他害怕並退縮了,因為他不願意失去到手的一切。他硬著頭皮回去陪了她一段時間,想盡一切辦法討好她。她滿足了,似乎找回了丟失的幸福,便在父親和哥哥面前為他說好話,求他們放過他。那時,他感到她是真心愛自己的,她心地是善良的,只是脾氣被寵壞了。但他心底已經對她們家滋生了仇恨,並像陰雲一樣遮蔽了他與她的情感天空。
一年以後,又一個孩子出世了,他卻堅決提出離婚,因為他在單位裡的地位已經穩固,任誰也不能動搖了。她哭著求他,說她們家丟不起這個人。他看著昔日驕傲的公主,如今拋開顏面低三下四地哀求自己,有了一種勝利的感覺。他鐵了心要離婚,目的就是報復。這樁婚姻,從一開始他就是被動接受,絲毫沒有談戀愛的感覺,他追求真愛的願望太強烈了。跟城裡那些時髦的女子比,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其形象和邋遢可想而知。
她不相信他真會如此絕情,就抱著幾個月大的孩子進城來,到單位裡跟他鬧,揚言要死在他面前。在絕食的情況下,她還要餵吃奶的孩子,幾天下來就憔悴不堪了。他雖惱恨她,卻怕她出事,就端一碗麵過來勸她進食,安慰她說只要答應吃飯,什麼都好說。她以為他還在乎她,就對他撒嬌道:「那,你餵我。」他一聽便丟下飯碗,扭頭離開了。第二天,他從單位裡徹底消失了,他拋棄了所有的一切,跟另一個女子私奔了。絕望中,她摟著年幼的孩子欲哭無淚。這一年,她已經30歲了,拉扯著三個孩子苦苦支撐了兩年,只得又嫁了個男人。這是個高大健壯、鬍子拉碴的男人,因家庭成分不好給耽誤了,快40歲了還未碰過女人。男人對她很好,什麼事都遷就她,任勞任怨地把她的孩子一個個撫養大。有時她望著生龍活虎的兒子,腦海裡卻常會浮現出負心漢當年清秀的面容。身邊這個粗糙的男人,讓她常有恍若隔世之感,心裡一直疙疙瘩瘩不痛快。即使後來,她風風光光地給大兒子娶了媳婦,又體體面面地送女兒出嫁,在人前她滿臉是笑,可心底總抹不去一份苦楚與落寞。
這一年,她的小兒子也考上了大學,男人顯得特別激動,興奮地張羅著四處籌借學費。她發愁地說:「借這麼多債,可咋好呢?」男人大大咧咧地說:「沒啥,不就四年嗎?」
「大不了我再去磚瓦窯拼上四年1她忍不住哭了,淚眼汪汪的:「你忘了自己多大歲數了?叫我咋能忍心呢1
一天,她正和男人在院裡忙活著,門口忽然傳來郵遞員的喊聲,說有她一封掛號信。「光當」一聲,她手裡的笸籮落了地。多少年了,從未有人這麼直截了當地喊過她的名字,也沒有人給她來過任何一封信。剎那間,她就猜到了這是誰的信,彷彿期待了很久似的,她從郵遞員手裡一把奪過來,急急地往屋裡走。關上門時,她沒忘了對愣在那裡的男人說一句:你不要跟進來!
不久,屋裡傳來她嚶嚶的哭聲。男人也猜到了,這信八成是她日思夜想總不能忘懷的那個負心漢寄來的。只是,他沒有進屋。想哭就哭個夠吧,她實在壓抑得太久了啊!
大約一頓飯的工夫,她從屋裡出來,兩眼紅腫得像八月裡的桃子。她不說,男人也不問,兩人心照不宣,只是默默地繼續幹活。
平常的日子繼續著,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可後來的日子,細心的男人還是發現她有了不小的變化:臉上開始帶笑模樣了,一笑,那張臉還像當年一樣生動。脾氣也開朗多了,隨和多了,跟男人合作也比以前默契了,有時彼此還開個小小的玩笑,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連鄰居們都說,孩子他娘是怎麼了,像變了個人似的。
男人暗暗驚詫於她的這些變化,他猜這變化一定跟那封信有關。那個人會在信裡說些什麼呢,竟讓她打開了拴系多年的心結?是負疚痛悔、是嗟怨依舊、還是想舊緣重續?也許是兼而有之吧。這麼多年過去了,想必對當年的恩恩怨怨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吧。男人想。
男人很小心地對她說:「跟我過了這些年,從沒見你這麼高興過。你知道嗎,現在的你才是真實的你。」
她明白男人想說什麼,深情地斜睨了他一眼,主動表白說:「你知道那封信是誰來的嗎?」男人知道那封信已被她燒掉了,就問:「他都說了些啥?」
「我說了你可能不相信,那上面除了我的名字,竟然一個字也沒有,就是幾張白紙。不過,我看懂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個字也沒有,又什麼都在上面?」男人盯著她舒展的雙眉,一張大嘴忽然附到她耳邊,悄聲問:「誰都知道你是咱鎮上最愛撒嬌的女人,跟了我這些年,咋從沒見你撒過一次嬌呢?」
問得她心裡一顫,淚水一下子模糊了雙眼,淋淋漓漓的酸楚陡然漫上心頭。當年她拋出那麼多繩索想拴牢一份愛情,結果卻作繭自縛,把自己給牢牢拴住了,以致錯失了愛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愛的機會。強睜淚眼,她想好好瞅瞅眼前的這個男人,可身子卻像被抽了骨頭似的,軟軟地癱倒在他寬厚溫暖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