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個男人沒長大
故事書裡習慣說「那一天」,我以為只不過是一個開頭語。直到今日我才覺出,帶有略略懷舊意味的「那一天」,其實並不簡單,那一天過後,你可能從此幸福,也可能從此哀哭。那一天開始,一切不同。
兩年前的那一天,有秋日的清涼空氣,我去圖書館看漫畫展。在一個供人塗鴉的地方,我第一次見到郭家瑞。他略微羞澀的笑、明亮的眼神和他在牆上塗鴉時的狂熱,讓我心有所動。「我給你畫一個公主吧1這是他給我說的第一句話。愛上他,也許就是喜歡上他孩子般的熱情吧!如今的男人,少有他那樣的率真。
接觸幾天,覺得他確實像孩子一樣澄淨天真。2000年春天,我把他帶回家,獻寶似的給父母過目。
沒想到駐外多年、開通明理的父母,齊齊打了最低分。「在單親家庭長大的人或多或少有一些問題。懦弱、自私、戀母情節,他就像吸鐵石旁邊的小螺絲,怎麼能逃開他媽媽的手掌心!還有,他說話完全像個沒長大的小孩,二十好幾了,還像個在搖籃裡似的,要人家哄。」我以為的優點在父母眼裡全然不那麼回事。
溝通無望,我也學乖了,從此在家中一字不提郭家瑞,但在外頭,該摟抱就摟抱,該親吻就親吻,戀愛有條不紊進行著。反對呼聲愈高,兩顆心愈熱乎,即便有什麼小毛病,也早在如此高溫裡融化了。沒多久,父母又被公派日本。第二天,我和郭家瑞水到渠成地完成了第一次的親密接觸。
事必,我偷偷起床給死黨林曉春打電話,為的是先前的女子盟約:一旦蛻變,必告知對方,甜蜜共享。「雖說是個郵局小職員,但他作得一手好漫畫。他媽媽照顧得好,他連雞蛋掛面都不會做,可是我炒菜,他主動調出北京音樂台給我聽。我最厭惡男人粘粘乎乎,他可不是,他想說就說想做就做,特別乾脆。我最欣賞他那種孩子似的簡單。」
林曉春卻懷疑,「夏細細,你不至於和他過家家吧!你說話的口氣像是躲開大人幹壞事的孩子,難怪你媽擔心。」我急急否定,「哪裡呀!他決定為我換工作,去一家德國公司做外勤,說要改變我爸媽的看法,他也有責任心的1
一個月後,爸爸媽媽回國,我提出結婚的問題。房子不愁,那還是幾年前父母預備我結婚用的。看著被愛情迷昏了頭的女兒,媽媽的眼裡滿是酸痛,「你們接觸不到一年,細細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媽媽將戶口本扣住,力圖最後一搏。
那時我和郭家瑞請了婚假,假中有假,中間連一個週六週日算上了,總共才七天。結果頭三天我媽媽就是死活不給我戶口本,爸爸看著我歎氣,說我不懂大人的心。可是,我那時心裡真的只有郭家瑞,我想談過戀愛的人都知道,別人說什麼,我都聽不進去。
第四天,我做了一件大膽的事,不再理會那個戶口本,而是毅然從家裡拿出我的衣服鞋子,和郭家瑞搬進了新房。
看我態度決絕,媽媽還是妥協了,只是提出見見親家母,好操辦婚禮。郭家瑞的回答卻是簡單明瞭,「登記和婚禮兩碼事,隔一段時間再說吧。」見面的事也就擱下了。
想想那時我的樣子,真的像被鬼催眠了似的,其實可以等等,可以再處處看,我沒有。我只是任性地沉醉於那樣一種孩子似的喜悅裡,哪裡知道,任性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二
那邊,我的婆母大人似乎也並不怎麼待見我。婚後第一個週末,我們一同拜見婆婆。她是個白淨的女人,在總參干休所做護士長,我以前也曾見過的,當時還是稱呼阿姨的。印象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
可是,吃飯的時候,我卻有些驚訝。郭家瑞吃飯有些急,嘴角沾了點米粒。婆婆用一隻手自然地去擦郭家瑞右腮的兩粒米,一邊又往兒子碗裡夾了一塊魚肉。「瑞瑞,慢慢吃,你看飯粒都粘臉上了。」像是給幼兒園裡的孩子餵飯似的。我看了有些不自在,動了下椅子。
要離開的時候,婆婆突然哭了,說捨不得。於是,郭家瑞自作主張在家裡住一晚,母子足足聊了大半天,到晚上我們才睡進郭家瑞的小房間。
一張單人床,雖說是雙人被,可是小了一號,擠在裡頭,我總是睡不實。半夜夢到有人盯著我看,那種眼神像刀子似的,一激靈就醒了,睜開眼更吸一口涼氣,黑燈瞎火裡婆婆站在床前,使勁兒把被子往兒子身上扯,全然沒注意兒媳這邊已露出來一點。我一旁不動聲色,除了對婆婆擅自進屋的惱怒,心裡更是酸酸的,隱隱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第二天郭家瑞賴床,我一邊拽他的胳膊一邊笑罵,「你這懶豬,再睡就把你擱稱上賣了。」誰知被婆婆看見,滿臉不高興,「哎呀,他胳膊小時候脫過臼,你輕點!真是的,年輕人不知道輕重1說得我一臉訕訕的。
待婆婆走到廚房裡,我吐吐舌頭對郭家瑞說,「你媽真疼你1郭家瑞白我一眼,「比你媽強。」我不由一驚,郭家瑞的心裡竟也藏著怨恨。
也是在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理解自己媽媽的心思。
我是個活潑開朗的人,喜歡唱歌,喜歡笑。但是在家裡,哪怕走路聲音大了點,郭家瑞也會生氣,「瞧你一個人鬧得整個屋子五馬亂叫的。」我好脾氣,只好遷就他。有一次林曉春見到我,大為驚詫,「細細,你怎麼小丫頭似的顛著腳尖走路呀?」
其實我原先在家中也是凡事不幹的,可是碰上一個比我更不幹的男人,我也只好挽袖子上陣。累得汗涔涔的,指望郭家瑞誇獎一番,卻聽到他嘟囔,「你看你怎麼搞的,電腦桌下怎麼沒墩呀!都是土!我媽看見了準得說你。」
郭家瑞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玩電腦,我不敢打擾,只好開了電視來看,電視的音調亦是調得低低的。
他玩餓了,會向我要飯吃。碰巧我也懶得做,郭家瑞便會拉下臉,「我媽從不讓我吃方便麵1搞得我覺得自己像個童話裡凶殘的後媽。後來,婆婆隔三差五叫他過去,他似乎很喜歡和親愛的媽媽共進美餐,吃個肚飽。從來都是一人去,慢慢地竟成了習慣。我回自己的娘家,亦是一個人。
我有時也會給自己打氣。「即使不是單親家庭,每個男人都有幾個缺點吧?結婚就得磨合吧1
新婚一年,也不是沒進步,郭家瑞學會了煎蛋,做麻醬面,還學會用Flash軟件畫一個英俊小王子,對著小仙女似的細細公主鞠躬,單腿跪下求婚,然後舉行盛大的婚禮。我們在Flash裡的婚禮,足足驚動了一個城堡的人!
郭家瑞播放那個Flash時鄭重其事地說,「只要你快樂1我當時就流了淚。縱使他有一點小毛病,可他還是愛我的。也許,婚姻磨合幾年,我們都會成熟起來的。
三
新婚的男女,雖有小小摩擦,時間還是覺得飛快,像被誰偷了去,忽然間就沒了。第二年,郭家瑞被公司派到重慶半年。
「唉,你以為在德國公司好干呀。又是外勤,累死人1我為他收拾行李的時候,他一聲聲發牢騷。我只好安慰他,「我知道你不捨得家,可是沒辦法。不過,又不是沒電話1
其實根本不需囑咐,我們每晚都通一次電話,電話費隨著兩人的綿綿情話而猛漲上去。他在那邊怎樣,我是知道的。重慶的女孩據說火辣辣的,很開放,但我放心他。
第二次出差是從重慶回來後,休息了不到三個月,那短短的三個月,是我和他感覺最好的時候,當然,也是我伺候他最周到的時候。只是,像是考驗我們似的,夏秋時分,郭家瑞又去了哈爾濱出差。
沒多久,我單位進行ISO9000質量認證,每天加班到很晚,為了能有現成的飯吃,我就回娘家過夜,不巧就錯過了他的幾個電話。有一次聽到郭家瑞在電話裡抱怨,我只好耐心解釋說自己太累,「我像只被人使喚的驢子,暈乎乎的。」。
誰知道郭家瑞竟生了氣,一周都不來一個電話。等到我從忙碌中透一口氣,才覺出一絲不對勁兒,急忙打過電話,卻又沒人接,手機也未開。
那一段報紙上連續報道了幾起搶劫殺人案,傳聞是從東北來的一撥亡命之徒,號稱斧頭幫,專門在立交橋的橋洞下作案,照人的脖子來一斧頭,劫財而去。我害怕,斧頭幫是東北跑到北京的,保不好他們在老家也亂來呢。一時間,我急得臉上起來幾個疙瘩,輕輕一碰,疼得要命。林曉春安慰我,「報什麼警,你老公孩子似的,說不定去哪玩了,一高興,忘了回電話也是正常的。你呀,真成了他的小媽媽1
於是我一下班就回自己家,即便到廚房裡做飯,也不敢開抽油煙機,怕電話來了聽不見。還好我終於等到了他的電話。我也是急,一開口就起火,衝他嚷嚷,問他這幾天都幹嘛了,一個電話都不給家裡打。郭家瑞遲疑一下才回答,說是去亞布力滑雪場了。
「和誰,男的女的?」其實也是隨口問問,沒想到郭家瑞那麼反感,「管那麼多幹嘛1然後,「啪」一聲把電話掛上,留我一人兀自發呆。
再往後,郭家瑞的電話間隔越來越長,通話時間也縮成幾分鐘,很像一個聲情並茂的大長句子,被一個粗暴的語法老師硬性地砍成一個光溜溜的主謂賓,尷尷尬尬晾在那裡。我打過去,常常沒人接。
我再傻也感覺出不對勁,有一次給他打通電話,就說,「家瑞,你到底怎麼了?你回家一趟吧,要不我請假過去,不要在電話裡生氣。」天性爽直的我最反感他這一點,什麼事都攥了拳頭讓人猜。郭家瑞不同意,嘟囔一句,「怪不得當初我媽說咱倆不合適。」他的語氣裡帶一股子怨氣,活像個撒賴不玩的小孩子。
我一下子被噎住了。我沒想到會等來這句話。
四
結束了八個月的外派,郭家瑞回家來。公司考慮到他的業績,專為他配了一部捷達。開車回家的時候,他眉眼在笑,說出來的卻是「你爸媽還看不起我1我已習慣了他孩子似的脾性,就連他回京先見他媽,第二天才回自己家,我也抱了忍讓的態度。可是,那一天,我最不能忍讓的是晚上的電話。
儘管郭家瑞跑到陽台上,而且壓低了嗓音,我還是能在那樣寂靜的夜裡辯聽出那邊女孩的笑聲。看一下表,已是夜裡十一點。電光石火,我瞬間明白了。郭家瑞在哈爾濱並不寂寞。
「郭家瑞,我不是你的小媽媽1待他回到床上,我輕聲細語地說了出來。我以為自己會暴怒,結果沒有。
「什麼意思?」郭家瑞有些惱怒。
我笑笑,郭家瑞天生有一種本事,不論何時,即便他理虧,他也能成功地把球拋給對方,讓對方為自己的唐突而歉疚,為自己無端欺負一個純真善良的人而自責。他自己則從來犯不著作出什麼解釋。
我碰一下他的肩,郭家瑞厭煩地一躲,「夠了,你這人真沒勁兒。」我沉默片刻,最後還是成全了他,主動作了惡人,提出離婚建議。結婚兩年我也累了,當初的任性既然已是錯,我不想錯太久。
果不其然,郭家瑞隨即氣咻咻地回擊,「結婚是你,離婚也是你。隨便吧1說完,捲了被子去睡沙發,我突然想起兩年前交出戶口本那天,媽媽悲傷的臉。明天,我不知如何向他們解釋。睡不著,索性赤腳去陽台。隔了玻璃窗,偶爾還能見到一兩輛車飛馳而過。忽然就想到那一年郭家瑞做的Flash,細細公主的婚禮上,一輛盛滿玫瑰的車從一個門洞鑽出來,駛到大街上,變魔術似的升到半空,一朵一朵飄灑在城堡各個角落。
我恍惚感到陌生,對自己,對身邊兩年的男人。像是一場鬧劇似的,起因是自己的任性。轉身回房,卻不自覺走到臥室,郭家瑞手腳攤開,佔滿了整張床。我不由得佩服這個男人,天塌下來都不會影響他打鼾做夢。
第二天一早,是週五,我還是做了早飯,叫醒郭家瑞一同吃了,找了結婚證出來,準備去辦手續。單位那邊,也是請了假的。我先到的樓下,拿了郭家瑞的鑰匙去開車門,才覺出那個鑰匙有些異樣。原來,鑰匙串上多了一個小墜子,那是一對接吻的橡膠小人,看仔細了,小人的腳底分別刻著,「瑞」和「琴」。雖說已經不重要了,我還是感覺心裡涼颼颼的,一時間愣在那兒。
「我們離婚,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媽挑唆的?」郭家瑞從後面過來,一把奪過鑰匙,陰著一張臉,發動了車子。
我的火突然騰的起來了,「你給我解釋清楚,什麼意思?」郭家瑞不予理會,嚇唬我,「閃開,你不閃開我可就開車了。你自己去,我不要和你這樣的人同一輛車。」我堅定地搖頭,「你不解釋清楚就別走。」
沒想到,郭家瑞的下一個動作就是用腳猛踩油門,我在他左前方五米遠,還在執著地等著他的解釋。當車軋過我的腳面,我只來得及給他一種不置信的眼神,然後倒在地上,我連疼都沒感覺出來,更不知道郭家瑞怎樣來的急剎車。
五
婆婆來醫院看過我,兒子闖了禍,差了母親道歉。我禮貌微笑,那個闖禍的人,怕是真要躲進媽媽的子宮裡了。出院後回家,我發現他連牙刷都拿走了。我為他買的電腦倒是還在,裡面細細公主的flash卻被做了永久刪除。
辦離婚手續的時候,才看到他,由他媽媽陪著。那時我右腳的幾個腳趾頭粉碎性骨折,神經粘連,走路只能用上一點力,仗著左腳,走起來一顛一顛,真的成了一個美麗的小瘸子。
他沒問起我的腳,彷彿打一認識我就是這樣的,他的眼神是直直地穿過我,落到離婚登記的牌子上。倒是他媽媽看了一眼我的腳,歎了一聲。他既然不打算說話,我也就始終不知道他那次踩油門是故意還是慌了神。從此分道揚鑣,各走各路。
不常見面的朋友有時意外撞見,會驚呼,「細細你腳怎麼扭了?」我說不小心。對方便說一句老話,「傷筋動骨一百天,還得忍忍。」
我說,是得忍忍。說完回人家一個笑,卻笑得像個七老八十的人似的,蒼涼裡含幾分潦倒。嫁給一個搖籃裡的男人,男人沒長大,我倒先替他老了。
有時也想,真希望一切的過往只是一個Flash,一段播放完畢,關機。開門,看太陽掛在藍天上,而我只是多了一個雲彩似的故事而已。那樣,是不是就不會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