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於她那挑逗的野性
我想見這個女人,在我的堅持下,她同意和我見面。
她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點,當她推開厚重的玻璃木門走進來時,我便知道她是我今晚要見的人,這個高個兒女人,戴一頂黑呢寬邊帽,垂在胸前的粟色長髮在進門前被風吹得略顯凌亂,藍灰色高領羊絨衫,簡潔的黑呢短裙,套在一件很長的單排扣黑色大衣裡,銀色的紐扣非常惹眼,黑色高幫平跟靴,仍然是黑色的透明蕾絲襪裡修長勻稱的雙腿若隱若現。
她出現時,我正心神不定地喝著咖啡,抬眼看到這個女人,這個不算很漂亮卻很惹人注目的女人,零零碎碎的印象瞬間立體起來,像積木拼成了一個圖案,雖然每次想像中的她都不大一樣,但感覺是吻合的,一種特別的複雜氣質,我注意到周圍的男人包括女人的目光,停留在這個著裝看似不經意卻呈現出不張揚的細緻,一種無視流行的自信的女人身上。
她似乎熟悉這種目光,從容,神情冷漠,不為所動,她朝我走來,目光卻遠遠地掃視著我的後方,我不能確定她是否知道是我,她放慢了腳步從我身邊走過,在她猶豫片刻準備往回走時,我開口了,有點急,潛意識中我怕她走掉。
她扭過頭,看看我,忽然笑了,淡漠的眼神忽然竟閃過一點羞澀,她走了過來,仍然帶著友好的笑意,下意識地抿了抿嘴唇,矜持中還有幾分慌亂,和出現在門口的那個眼神淡漠的女人好似兩個人,我笑著將餐牌推過去,向她推薦幾種咖啡,她只是禮貌地看看然後說隨便吧。
我終於可以面對她了,我得承認,坐在我對面的,是我見過的女人中最特別的一個。在這之前,我只見過她兩張照片,一張是洋溢著青春笑靨的面孔,偏著頭,微卷的長髮,含笑的眼睛舒展著無憂無慮的想像,清純浪漫,這是個美麗的女孩;另一張是近影,微側著頭,依舊是長髮垂在耳邊,嘴角帶著不確定的笑意,我曾坐在電腦前,面對這張下載的照片,長時間地看著這張有著奇特笑意的臉,這是個很懂得用眼神表達的女人,她用眼睛說話,她有一雙很酷的眼睛,她定定地看著我,專注的眼神,坦蕩,堅定,冷靜,有點滄桑,又分明燃燒著一種執著,探尋分享的渴望,無聲的含蓄難以抑制挑釁的意味,不被馴服的幾分野性。
她就用這樣的眼神直直地看著我,彷彿要一眼看到心底去,眼神和她那莫測的笑意,揉合成一副充滿想像的神秘形象,當我看到前後這兩張截然不同的照片的瞬間,我敏感地意識到從那個浪漫美麗的女孩到這個成熟滄桑的女人,曾有的經歷和磨難,她激發了我的想像和慾望,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曾經發生過什麼,我想走近她。
現在她已坐在我面前,已恢復了從容,沉靜地喝著咖啡,她的皮膚不算白晰,五官端正,有點黑眼圈,睫毛很長,手指纖細,和我近距離地注視著她成反比,她讓我感到她想要的距離感,她只是在我說話的時候,抬眼看我,淡淡的目光,略帶慵倦,沒有挑釁也無渴望,我心裡滋生起失落和被挫感,她那張存在我大腦中的有著豐富眼神的神秘形象,忽然飄渺散亂起來。
她話不多,和她跳躍、細膩敏感的文筆相比,顯得有些木訥,我看過她抒情流暢的詩歌,還有好些雜文隨筆,有時是很調侃詼諧的語氣,有時是直指人心的敏銳,有時又流露著纖細豐富的女人味,筆觸傷感優美,在她給我信裡,她說她是個嘴笨又思想複雜的女人,在我的心裡,她是個謎一樣的女人,蒙著重重面紗,她寓意無限的眼神笑意,她的出色文筆,她欲言又止的經歷,那種隱隱的傷痛,她身上的複雜氣質,水質火質混合在一起,正如她所說的,她是個嘴笨又思想複雜的女人。
我是個很典型的男人,我嘴不笨,閱歷豐富,見過大風大浪,思想也複雜,而且我敏感,或者說我對一種近似的心靈有著異常的敏感,我想,我能夠理解這個孤傲的女人,我懂她,我只是想知道更多,對我這樣一個同樣在不斷探尋的男人來說,不僅出於好奇,更有一種無法言明的驅動。
在一個月前的一個傍晚,我坐在上島咖啡屋,柔和的燈光,有鋼琴聲,外面的雨很大,把十月的城市沖刷出過多的水氣,我閒坐著,心裡莫名地燥動起來,我想著這個吸引我的女人,她那句深深打動我的詩「至真至純的人//請跟我來//握我的手//帶我離開」,隱隱牽掛的女人,已牢牢地佔據了我,只一瞬間,我衝進雨簾,衝上已空無一人的辦公樓,撥著電話的手停了幾次,有點久違的惶恐失措,失去了慣有的鎮定,電話長音,我的心劇跳著,我知道我已走近她,無法遏制地想接近她。
她嗓音特別,低而輕,有點膽怯猶豫,和她的照片和文筆都截然不同,但我一點也不失望,我看得很明白,膽怯沉默下的豐富與善良,憂鬱、執迷、純美,有水的清透感,我說過我對近似的東西有著靈犀。
夜來了,我望望落地玻璃窗外,明亮的燈光襯著名店櫥窗裡廖然的神情,有人帶著觀賞的腳步往外走著,霓虹燈纏到了街頭粗壯的樹樁上,盤繞著一種街面的浮華氣,向上望去,倒是暗色的樹葉還有幾分茂密的肅然,實實在在的嚴實,好像一把巨大的傘撐著。夜晚五光十色的燈光使這個城市立體起來,也讓這個城市直白著幾分享樂的誘惑,光是夜城的明星,星辰,眼睛,霓虹燈,流動的明晃晃的車燈.......
這時響起一首曲子,我熟悉這首「阿瓦爾古裡」,優美的旋律縈繞著淡淡的憂傷,像在訴說一段淒美的故事,她無語,望著窗外的目光好像被什麼想像牽引著,有些迷茫地出神,我知道她此刻想靜靜地呆著,忽然有了惜憐的感覺,罩在大衣裡的她顯得有點單薄,我衝動地閃過一個念頭,我想緊緊地抱抱她,抱抱她令人心疼的孤單,我想擁這個讓人心動的女人入懷,當她在信裡告訴我說,她正在聽阿姆斯壯的爵士樂時,我幾乎斷定她是個渴望異性強勁又溫暖臂膀擁抱的女人,一個會在這擁抱下流淚的女人,雖然這聽起來有點拆字先生的玄妙和詭秘......但我還是理智地坐著,心裡莫名其妙地犯酸,對一個我並不知道的男人。
我想今晚能聽到她的過去,我知道一定同愛情和男人有關,我猜想她有一段難以捨棄的愛情。但當我們走出咖啡屋,她始終沒有提到她的過去,好像鎖在抽屜裡的老日記,不想別人去碰觸,她讓我明顯地感到一段謹慎的距離,她好像有三道門,第一道鐵門讓人覺得高不可攀,而我站在第二道玻璃門口,我覺得已經很接近她的內心世界,但當我想再走近時,我發現她把自己關在第三道門裡,木製房是缺乏完全感的她為自己打造的安全地帶,但她照片裡那雙燃燒著執著的眼睛告訴我,她想打破這道門,她在等待突破這道木門的人,她要和這個人一起燃燒。
這個感性的豐富女人,卻套在理性的黑大衣裡。
她告訴我她是68年的,比我小兩歲,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幾歲,只有她眼神裡的滄桑和堅定和這年齡相仿,甚至超出這個年齡。在這之前,我一直在猜想她的年齡,感覺不統一,我彷彿看到那個逛大街,直逛到眼花繚亂錢包空空沮喪全無,載滿美麗裙衫和快樂回家的小姑娘,想生一窩孩子,看到抱在母親懷裡的嬰孩厚厚平平的小腳板會一點一點爬上無名的傷痛,那個在酒吧抽著煙聽搖滾的女子,深夜卻聽著自己睫毛的閃動聲,那個拖鞋掉帶了裸著足一顛一顛回房間的女子,坐在女友癱瘓的母親床邊,握著老人的手溫軟地說著話,這個在簡單孤寂生活裡沉迷著唯美理念的女人,永久記得英王愛德華八世寫給心愛的女人的一句話「我親愛的朋友,和你在一起,勝過擁有王位、王杖和王冠」。
我知道她喜歡CHACHA,喜歡那種無拘無束的感覺,於是建議去喝啤酒,她聽後愉快地點點頭,眼裡有靈光。時間還早,酒吧的人不多,樂鼓擺放在巨大的屏幕兩邊,屏幕裡正放著經典的布魯斯VIDEO,我要了兩支太陽啤,應該說是她要的,促銷小姐拿著啤酒向我們推薦,小姐拿酒去了,她告訴我她差一點也要來做促銷,最後還是放不下面子,她覺得這些促銷小姐都挺不容易的,我忽然覺得這個女人真是傻得可愛。
我舉起酒瓶,「為今晚」,我說,她說了一句出乎我意料的話,「噢,還是向經歷致敬吧」,語調平緩,這時出現了照片上的那張面容,複雜的眼神和嘴角難以捉摸的笑意。
樂手們來了,帶著他們的原創音樂,有首歌很棒,開頭一大段出色的吉他合弦,她聽得很入迷,注視著留著披肩發的主唱,那是個帶點狂妄的小子,她隨著動感的鼓樂輕輕晃動著,和喝著咖啡的她相比,輕鬆了很多,摘掉帽子的她,有一頭很直很柔順的長髮,那個留長髮的英俊傢伙走了,CHACHA來了,她果然坐不住,脫掉了大衣,我想看她跳,於是示意不會,她的CHACHA跳得很棒,很有節奏感,她怡然自信的舞姿裡帶點挑釁的誘惑,她不知道其實我也喜歡CHACHA,而且跳得也很棒,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那種帶著挑釁的誘惑,還是出於奇怪的妒意,我站到她的面前,她的目光有點驚詫,隨後的眼眸中多出一種棋逢對手的愉悅,我們配合得很好,她大膽地看著我,我又看到那張面孔,眼神和笑意,這一次是衝著我來的。
這是今晚第二次看到,也是最後一次。她玩得很盡興,額前的頭髮汗濕了,我能感到她試圖衝破什麼,但不知道是不是她那道木製門,她在渲瀉一種情緒,也許那正是她骨子裡所需要的,我終於理解了她的「高傲又謙卑,束手束腳而又自由自在」,她身上有點貓性,靈氣,飄忽,變化多端,不受約束。
雖然我有點不甘心,但我還是放棄了,對她謎一樣的過去,我想我已經觸摸到她的內心。我是個細心的男人,我知道她愛極韓紅的歌,在我送她回她那間獨處的小屋的路上,我下意識地握了握她的手,手指冰涼,她沒有抽回手,任由我握著,她臉望著窗外聽著韓紅,我忽然意識到她在想什麼,暗自後悔放上了韓紅的CD。
我們面對面站著,我看著她忽然伸出手,將她輕輕攪住,對她說那句我一直想對她說的話,「我明白你,一切都會好起來」,她在我懷裡輕微地顫抖起來,我摟緊她,我知道她需要什麼,我想讓她覺得溫暖一點,時間好像凝固了,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裡。我終於放開她,她泛著淚光的雙眼變得堅定又溫柔,她湊近我,嘴唇碰一下我的臉頰,輕聲說「謝你」,轉身離去,沒有說再見,我看著她套在大衣裡漸漸遠去的身影,有重重的失落感,我不知道是不是愛上了這個複雜的女人,這個在我懷裡無聲哭泣的柔弱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