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隻融融雪糕

給我一隻融融雪糕

在冰櫃中撈一隻融融雪糕，這是那年夏天他們的口味。背著大書包的兩個小學生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他們是住同一個小院的鄰居，女生比男生稍微高一些。女生是桃芝，男生就是賀映時。

剛拆開包裝還沒來得及咬一口，賀映時手裡的雪糕就掉在了地上，臉上的神情像是要哭出來。

桃芝很想把自己的給他，但是又有點捨不得，但她畢竟是仗義的朋友，怎忍心無視朋友的傷心呢。於是，她迅速揀起地上的雪糕，對賀映時說：「走，我給你沖衝去１

「這麼髒，能沖乾淨嗎？」賀映時雖然猶疑，但還是被這新生的希望點燃了那麼一點點小情緒。

「當然能啦，我把蘋果掉到地上，我奶奶都是用水沖沖的。」桃芝的父母常年不在家，她從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不是那儉省的人卻頗有節約之風。

兩隻腦袋湊在水管邊上，看著一隻髒乎乎的雪糕在自來水下漸漸消失，只剩一隻木棍。賀映時的哭聲是這場洗雪糕的尾聲。

賀映時哭著往家走，桃芝開始滿臉歉疚地跟在身後給他陪不是，沒走幾步就忍不住大罵賀映時是「窩囊廢」，她認為一個男孩子不該為這樣的雞毛事情掉眼淚。

最後，賀映時被桃芝的氣勢洶洶嚇住了，「你別生氣了，明天我給你買只融融雪糕好不好？」桃芝心裡知道該賠雪糕的是自己，於是，她原諒了賀映時。

「桃芝你不要哭嘛，我還會回來的，回來我一定請你吃雪糕啊，你不要哭嘛……」得知賀映時全家要搬去南方的時候，桃芝嚎啕大哭起來，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捨不得賀映時這個小夥伴，還是記掛他欠她的那一隻雪糕。

夏天就這樣結束了，挽著深深的惆悵，還有掛在嘴邊忘了嚥下的融融雪糕的一小抹冰涼甜蜜。

然後就是突然開始加速的成長，生命像月光下的麥子拔節那樣聽得到聲音，破曉的時候，當年那群孩子都變成少年，青春閃耀出微澀的光，不知所措地美著。

「奶奶，桃芝姐姐在不在家？」聽到這把有點偏低音的南方普通話時，桃芝正在厚厚的一本高考複習題下面偷偷看小說。走到院子裡，也沒認出這個噁心兮兮管她叫什麼「桃芝姐姐」的高大男生是誰。

「呦，這不是映時嘛，這麼高了，幾年不見，成大人了，長這麼好看……爸爸媽媽都回來了吧，還走嗎……」奶奶高興地念叨著，桃芝心想還是奶奶的記性好，這麼多年沒見，還能把面前這個人和多年前的小窩囊廢聯繫起來……

「我爸媽留我在這邊好好讀書，他們還要回去的。」

「誰是你姐姐啊，亂叫什麼１桃芝一直在為這個耿耿於懷。

「你不是比我大6個月呢嘛，應該的哈。」幾年沒見，窩囊廢已經比她高出了很多，嘴巴也不笨了，整個兒一油條。

「桃芝，你可要好好複習，快考試了。不要跟他走太近啊，都長大了，他在廣州不知道有沒有學壞呢。」賀映時後腳剛出門，滿腔熱情的奶奶立馬換上了語重心長。

奶奶之前的熱情在桃芝眼裡虛偽透頂，奶奶說，這叫社交禮儀。

「姐，去吃宵夜啊１哼，不就夜市唄，還宵夜呢。桃芝不喜歡阡陌偶爾露出的廣東口音，覺得怪矯情的。

「好呀，等我下。」桃芝換了鞋子就急忙追出去，提起吃她總是很忘我，尤其是夜市路邊攤的小餛飩。

正是夏初，路邊的槐樹正在開花，甜甜的槐香隨夜風輕飛，一飄很遠，帶著少年重逢的一點喜悅一點羞赧一點不知道怎麼是好的沉默。

桃芝捧起碗喝下最後一口餛飩湯，牙齒細細切碎了最後一片紫菜後，突然想起出門太著急沒有帶錢。

「我忘帶錢了。」說這話的時候桃芝很是不好意思，多少年沒見了，這一吃飯就不裝錢算個什麼意思埃

「嗯，你說往哪邊跑吧。你先選個方向，相反的歸我。」

「啊？」桃芝還愣著呢。

「啊什麼呀，這咱倆都沒帶錢只能跑啦。」

「騙子吧你，哪兒能這麼巧的。」桃芝懷疑得緊。

「騙你幹什麼啊，你是我姐呢，我大老遠回來你得接風吧，我帶什麼錢埃」

「嗯，恩，你在這等著我回家拿錢去。」「恩」了半天才想出這個辦法。桃芝想起奶奶平時的教誨，覺得自己很丟臉，竟然這樣不通禮儀啊，讓小南蠻子笑話了。

「那不行，你一回去再不來了怎麼辦，我得等到什麼時候去。」

「你怎麼不相信我啊，肯定不會騙你的，一會兒就回來。」

「那你在這等，我回家給咱拿錢去怎麼樣？」

桃芝也很猶豫，因為她也很害怕賀映時回了家再也不來把她丟在這兒……正是反覆衡量琢磨的時候，賀映時大喊「老闆收錢」，從口袋掏出錢結了帳。

這重逢頭一出就讓桃芝建起了提防的城牆，果然是廣州回來就學壞了的。她想奶奶的話是對的，也是該好好讀書了。

從數學課上偷偷溜出來的桃芝，還沒走到校門口就碰到了賀映時。高考前的忙碌讓他們很久沒有見面了。

「呀，剛進大學你就學會曠課了啊，真是長大了。」

「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來看看我姐啊，你不上課準備到哪瞎逛？遇到壞人怎麼辦？」

最後，這個逃課的上午，他們是在遊戲廳度過的，那是桃芝第一次去遊戲廳。

桃芝心想，曠課果然會遇到壞人，壞人名叫賀映時！

賀映時拿了一枚遊戲幣，把剩下的一把全都給了桃芝，但是一轉眼桃芝的遊戲幣就被遊戲機全部吞下去了。她實在很笨，許多年後仍然沒有長進。

桃芝只好坐到賀映時的旁邊當觀眾。賀映時跟桃芝扯著閒篇，還能把遊戲一關又一關地進行下去。

他們說了很多，關於兩個人的童年以及分開後的成長，說到消失在自來水下的融融雪糕，最後那一丁點兒隔膜跟著雪糕融化掉了。

桃芝發現賀映時也沒那麼討厭，就是嘴巴壞了點兒，心眼兒還是很好的，和小時候一樣，但是好像不怎麼窩囊廢了。

靠這枚遊戲幣，兩個人過了一上午，遇到這樣的玩家，遊戲廳老闆會頭疼的吧，電費都賺不回來呢。

「幹什麼呢你，電話一直占線，工作了不要亂交朋友啊，小心被騙！社會很複雜的哦１

「你煩不煩啊１桃芝實在受不了這個喊她姐的男生總是反過來管著她。

「你是我姐啊，我要對你關心到底１

「你要請我吃東西是不是？」桃芝的聲音突然沒了力氣。

「你是姐哎好不好，還讓我請？你的錢都給那個小白臉兒打電話用光了吧？」小白臉兒算是桃芝青春期的小初戀，是個人人看不順眼的臭屁自大狂，桃芝卻鬼迷心竅。

「不請就不請，哪那麼多廢話！再見１說中了，桃芝又要翻臉。

「啊呀，快出來快出來，還是那家菜館，你跑快點兒埃」說完就掛了電話。

賀映時和桃芝在同一座城市，坐公交車十幾站。大學幾年他總是穿過小半個城市來請她吃東西，然後餵飽她又要她回去減肥。

工作了還是不例外。

看著幾道菜全是自己喜歡的，桃芝快速揮動筷子，來之前也確實已經餓到不行了，何況還是跑來的，越發胃口大開。

燴菌子、茄盒、日本豆腐、糖醋裡脊……都是桃芝的大愛。賀映時並不問她就提前點了這些菜，他總是在漫不經心處記得桃芝的口味。

「你還欠我融融雪糕呢。」是難得的一點討好一點撒嬌的語氣，走在初夏惹人醉的清涼晚風中，桃芝的神情有點點模糊。

「你不要這麼老土好不好，多少年前的東西了，上哪找埃」賀映時並不配合桃芝突然的溫順，只是走進街邊便利店，拎一大包可愛多出來，「我有事先走了，這個拿回去慢慢吃，吃完了記得到樓下跑一百圈再睡覺１

大口吞著冰淇淋的時候，桃芝是有點想哭想笑的衝動。那個小白臉在遠方有了新女朋友，之前那通長長的電話就是尾聲，尾音拖得再長也總是結束了。

可桃芝似乎並不很難過，她對小白臉的堅持夾著慣性的嫌疑，並非難捨，而是從未想過另一種選擇。遲鈍啊！

曾經的融融雪糕的滋味開始在嘴角一點點蔓延。她突然有些氣悶，為自己的沒出息，為賀映時的趁虛而入。可她知道賀映時其實沒有趁虛，他只是一直都在。

賀映時對她的好打著關心姐姐的幌子，讓她接受得理所應當卻從不放心上，他對她是多年如一日的一根筋的好，他是桃芝的底氣，即使被拋棄也絕不可憐的底氣。

桃芝撥通賀映時的電話，正在連接，接通，「喂」，女人的聲音！心落到腳後跟，被自己狠狠地踩著。

桃芝傻眼了，她自己從來沒想過放棄，也從來沒想過賀映時會放棄。誰知道真心已經在時光中偷換，原來賀映時對她好真的只是對姐姐的關心，是她多想了。

她在慌亂中摁掉了電話，這無措的舉動更增添了今晚的懊惱。

事情為什麼總不能按照預想進行呢？

「喂？」

「我的冰淇淋掉地上了……恩，你給我拿水沖沖吧。」

這是桃芝的戲本，剛才的電話應該是這樣的對白。她自以為最後一句台詞很不錯呢，是舊時的回憶又不失幽默，暗示十足卻不露骨。

預想了千百種結果，但事情還是會有它自己的意外。往往如此。

不過，事情總是有轉機在路的彎角處等待。

賀映時的電話在第二天中午響起。桃芝很想賭氣不接，為了面子；但還是接了，為了挽回面子。

「喂？」聲音很是若無其事，呼吸是拚命調整好的。

「昨晚送你回家又跟同事去喝酒，你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已經被灌倒啦，接電話的是同事。」

「關我什麼事１其實會顯出自己的在意，「這樣埃」更是表明一直在猜測……

多種回答在桃芝的腦袋裡飛掠，可是終於，她只是「哦「了一聲，昨晚丟掉的面子又一次滑落在地板。

「姐。」賀映時的聲音滿是嘲笑。

「嗯？」桃芝憋著滿喉嚨怒吼。

「你肯定以為我這麼多年都在等著跟你戀愛吧１可讓這混蛋逮著機會了。

「……」

「你以為我會等這麼多年為了跟你戀愛嗎？」越發得意了。

桃芝知道這回怎麼也不能挽救了，即使那點可憐的面子還能揀起來，也是被人踩髒了的，既然這樣，乾脆不要！

「我是在等你嫁給我１即將到來的風暴，被這樣一句話輕輕推倒了，何止面子，整個的一切都倒在了地上，但不疼，只是有點點暈，像要飛起來又像要栽下去……

「賀映時！你無賴！混蛋－…」罵聲滿是融融雪糕的甜味兒，聽起來怪膩的。

桃芝在不能落腳的愛情中晃蕩了許多年，今天，她想抓住這賀映時這根木頭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