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我並不愛你
要不是在家裡實在混不下去，我決不會獨自一人跨過綿延6千公里的長江，心甘於寄人籬下，儘管她是我的姐姐。姐姐，多麼好聽的名字呀，這個聽起來總叫人暖意融融的名字，今天她要把我帶回南京的家裡，名副其實地成為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親人了。我的姐姐並沒有給我更多的時間來熟悉這裡的方言、天氣、食物和街道，便等候多時地把我領進她心肝似的用以倒賣盜版光碟的小店裡，登記各種花花綠綠的本子，記下一個個陌生電話的地址，不給我片刻喘息的機會。中山陵，玄武湖，爬滿籐蘿的明城牆依舊離我很遠很遠，那是一種比我呆在家裡的時候還要遠的那種遠。我每天的的生活是，汗流浹背，狼吞虎嚥，鼾聲綿綿。而每隔幾天，我彷彿患上了嚴重潔癖症的姐姐就讓我把店子沒有必要地從頭到腳打少一遍，那個時候太陽正處在一年中最強烈的地方，我光著膀子，汗水已經濕到了褲腳上。我說姐姐，我渴了，她有氣無力地看了一下時間要我再忍會，似乎在暗示太陽爬過2點鐘的坐標，我就不會再渴了。於是，我又吃力地接著剛才的活兒把碟子挨個用酒精擦拭乾淨再擺放整齊，心裡想得卻是小時侯我和我的姐姐總愛在同一塊農田上比賽幹活，儘管每次輸得都是我，可我總會偷偷地得到一瓶還冒著白氣的汽水，那是我的姐姐用賣兔子省下來的零用錢為我買的，在八十年代貨幣錢還當錢的體系中，要知道汽水五毛錢一瓶是什麼概念呀，所以汽水每次都是從她寬敞的袖口中掏出來的，她怕被爸爸發現了挨罵，那個時候，她細皮嫩肉的胳膊常常早已被冰得通紅了。現在，我的姐姐已經變了，單從她停留在鐘錶匆匆略過的眼神中，我就不需要任何懷疑地確信她變了，她已經不再是黃昏後喊我回家穿衣服的那個姐姐了，不再是冬天裡的某個晚上給我烤紅薯的姐姐了，也不再是擁有細膩的情感隨時都有可能感動我，在我面前哭出聲來的那個姐姐了。她現在是整天拿著帳單圈圈劃劃，東奔西走的女老闆了，她已經徹底地淪為千萬個南京小市民中的一員，走在潮湧的人流中，已經不再稜角分明，讓人認得出來了。
我想，我的青春不能就這麼昏昏噩噩地在這間密不透風的店子裡蒸發掉，我也要變成大城市裡的人，至少應該過著和這座城市的格調相匹配的生活。我要對得起這個有著厚重的歷史和濃郁文化的城市，對得起這個城市裡的我的一個姐姐。我要學會打領結，買很高的樓房，漂亮的汽車，當然最好還能順手撈一個會做各式蛋塔，有著修長的手指，柳細的腰肢和瑪瑙般鮮亮臉蛋的女朋友。我為這些不著邊際毫無根據的幻想，沒日沒夜地努力著，除了把店子打理得蒸蒸日上之外，晚上我還要準時出現在戀人熙攘的廣場上，手裡拿著成捆的玫瑰和嬌艷欲滴的百合，為他們牽線搭橋或加深一種叫愛的東西，如果他們不是很小氣，又懂得情調的話，那麼我這一晚就沒有白干。我就會合不攏嘴的馬不停蹄的趕往十點鐘曇花一現的新街口，在那裡我將要把沒有趕上最後一輛地鐵回家的人們，請到我的單車上，我可以一口氣騎到夫子廟不抱怨一個累字。儘管如此選擇此種交通工具的人始終少之又少，基本上除了和我一樣有著豐富的情感又找不釋放的地方的人才會過來坐一坐之外，其它的人可以用避之唯恐不及這六個字來概括。可是對於少之又少的這群人，我一般是很少收錢的，我只是想和他們聊聊，笑一笑。在孤寂的夜晚和著吹過來的清風，淌過來的月光，無拘無束到一說一笑的地步。擁有如此快樂得簡單和真誠。這也正是我迄今為止活下來的惟一理由。
三個月下來，雖然我的身體明顯地比以前消瘦多了，可是一想到手頭上有了自己的零用錢，心裡再大的委屈都被這由於錢所帶來的喜悅給抵消了。而這又多少讓我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心，那就是，離開任何人我照樣會活得很好，很體面，活成一個大城市裡的大男孩。
當我穿著JTUOMO湖藍色調的外套，兩手插在褲兜裡，悠閒地站在我紋線凸起的姐姐面前的時候，她驚訝得跳了起來，我本以為她會緊緊地抱住我，語無倫次地表揚我一番，可是我看到的卻是她龍飛鳳舞的手指和一臉的氣急敗壞，然後不分青紅皂白的開始地扯我的衣服，聲音尖而細，像極了小時侯我夢見過的水練蛇，從水練蛇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嚇濕了枕頭，她柔聲細語地拍著我的額頭，並給沖了一杯糖水，這才讓我心有餘悸地重新睡去。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把她誤認為我的媽媽，我要是有那麼年輕而漂亮的媽媽那該多好埃可是現在她要不停地奚落著我，數說著生活的種種艱難和社會的複雜，只是為了讓我在以後的日子裡不准再花錢，抽煙，喝酒，交女朋友，聊天，甚至有思想，用她的話說，我要不停地掙錢，看別人花錢，只有這樣我以後的日子才會好過些。我覺得這種日子和我那些毫無根據的幻想相比同樣遙遙無期，滑稽可笑。
我像一個剛剛被****過的少女一樣，找不到任何可以宣洩和傾訴的地方，我只能低著頭靜靜地走著，用並不濕潤的舌頭小心翼翼地添拭著滴血的傷口和三個月以來的世故在我身上留下來的惡毒的污垢。色彩斑斕的燈火在我身後漸次亮開，流金淌銀的夜晚又要開始了。而此刻我全然沒有了那些看似積極向上實際上卻流俗無比的****，因為我突然意識到即使我再怎麼努力，穿得再怎麼好看，擁有再怎麼多的錢，也沒有用，也不會快樂，一個離開大海裡的魚怎麼會快樂起來呢？不管那條魚再怎麼掙扎，由此獲得再怎麼多的飼料和自由，也都無法迴避一個事實，回到大海去。因為只有那裡才有它熟悉的呼吸，適宜的體溫和溫暖的光線。
而我就是那條迷失在淺窩中的小魚，今晚我哪也不想去，今晚的廣場和地鐵就留給它所需要的那種人吧，今晚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覺，如果可以我希望我還能夠在夢中和姐姐在一起。
姐姐，天已經有些冷了，你還會再為我編織毛衣嗎。
姐姐，天已經亮了，我以後還會再見到你粘滿淚水的笑容嗎。
姐姐啊，火車就要開了，我想說，我並不愛你，你會生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