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羨慕男人,因為他們可以將皺紋長得很好看。女人就不行,也許眼下幾道隱隱的小細紋可以使她們平添幾分別樣的性感,但是如果稍稍再進一步就是殘花,無論怎麼解釋都沒有被原宥的餘地。
一個男人是要有皺紋的——一個男人怎麼可以沒有皺紋呢?那是男孩。如果說30歲以下的男子沒有皺紋尚能被寬恕的話,一個男人過了35歲而仍沒有皺紋就是犯罪。所以我十分害怕一名台灣暢銷書男作家,伊51歲了,可是伊友情提供在每本書扉頁上的玉照永遠溜光水滑。他帶與他的兒子合影,看起來像哥倆。我估計伊于此十分得意,但是我看著看著,後脊骨梁一陣陣陰涼上來——一名51歲的男性大娃娃?彷彿剛剛由母親的襁褓裡吃完奶溜下來,要鬧著出去玩。然而伊在每一本書裡和青年朋友們暢談人生道理,指導他們向著某個光輝燦爛的去處前進,一副參透世事狀,我不得不疑心那些都是二手貨,從別人處躉來的。他不像真正活過,雖然也曾娶妻生子、走過一些地方。我沒有見過伊妻子的相片,然而我總疑心她多半皺紋橫生——養這樣一名皮緊肉滑的丈夫是不容易的,一名從不曾遭遇廚下煙火、每天堅持塗抹A、C、E精華素、出門打遮陽傘的丈夫。
否則當然會生皺紋,漸漸變得很多。然而我也並不欣賞有一種老男人,因為遭受了或者根本是假想遭受了太多的苦難而變得像貓頭鷹,在密而深的皺紋掩護下露出一雙陰惻惻的眼睛。光天化日之下尚眼珠瓷實,看不出太多異常,然而一到沉沉暗夜就倏地亮將起來。這種這不知怎的使人感到緊張,兵氣森林,有嚥唾沫的衝動。其實,誰沒受過傷呢?可是有些人分外憐惜自個兒的羽毛,特地將銅錢大的傷口擠成個碗大的疤,掛在面孔上四處招搖,就數他至為苦大愁深。
然而還好,有另一種男人會繡花,縱然不幸千瘡百孔仍然堅持繡,將破損處極力描補。我憐愛他們的傷。眉宇處有一個「川」字,眼角有明顯的笑紋,額頭上是歲月的賜予——他拱手將青春無敵的光亮的驕傲換作了學識、寬容和篤定。
當真皺紋是有品相的,高下一目瞭然。年紀輕輕嘴角豎紋太多的人輕豹—不要見到於已有萬分之一可能派得上用場的人就眉開眼笑。眼袋過贅者未免小家氣,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夜夜輾轉思慮?整張臉呈向下墜落姿態的人簡直不懂生之趣——媽媽青草小雨稚狗。分佈過分均勻合度一定一生唯唯諾諾。整張臉只見一個「川」字則素有睚眥之怨。
看皺紋生得美的男人是一種大享受。格利高裡·派克的皺紋優雅;克拉克·蓋博的皺紋高貴;高倉健的剛韌;肖恩·康納利的和平;季羨林的智慧;李察·基爾的俊逸。我尊敬為抗拒皺紋而殫精竭慮的女人,我愛戴為使皺紋長得美麗而處心積慮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