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改變美國的火災:揭秘紐約三角內衣工廠火災
導讀:1911年,美國三角衣廠的火災造成146個女工喪生。由此引發了一系列工人運動以及勞動法律法規的出台,有效改善了勞動者的權益。本文節選自《興邦之難:改變美國的那場大火》,其對火災事發經過的描述主要根據相應目擊者的庭審證詞。這是一個發生在百年前的美國故事,但遠未過時。
工廠的出勤從來沒有滿員過,三角工廠的僱主後來這樣解釋。他們不能確切說出3月25日那天有多少人來上班。工廠太大了——幾百名員工,肯定有辭職的、生病的或前一晚加班的。當然,工廠在安息日那天會有不來上班的。有些工人還守著傳統習俗,哪怕少拿一天工資。
所以出事那天在9樓上班的人數不得而知。9樓流水線上有278台縫紉機,有檢驗人員和領班也有書記員。但一共有多少人在崗位上?還有多少其他人在場?歷史只能猜想。250人左右是個合理的估計。絕大多數是女性;有30多名男性。在縫紉機前,他們並排而坐,或臉對著臉,就像《霧都孤兒》中小奧利弗跟其他孤兒一起喝粥時的情形一樣。
在這麼多人的情況下,格林街的進出口在上下班時間總是排起人龍。耶塔盧比茨(Yetta Lubitz)在三角工廠工作剛剛七個星期,但 24歲的她已經久經工作考驗,深知下班走人的抽身之道。在那個特別的下午,她收好了剛領的工資信封,從房間正中她的位子上站起身來,側身穿過一溜兒座椅走到過道上,飛速鑽進兩個相鄰更衣室中的一個——裡面都是衣櫃,薄薄一層隔板分開了樓面上的兩個世界。
當其他工人紛紛起身離開座位時,盧比茨正從更衣室中出來,手裡拿著自己的外套和帽子。但她模糊地留意到其他人並沒有往更衣室去。「我看到一群姑娘直接奔向格林街一側的出口,」 她後來提到。那時她一般會走的出口,但現在那裡擠成了一鍋粥。
一開始那一刻,這奇怪的現象還沒有帶給她什麼反應,盧比茨一邊繼續往前走著,一邊從錢包裡拿出員工卡,向同樓兩個打卡器中最近的一個走去。終於,她明白了什麼:「我聽到… …一聲喊叫:『火!』」
警報和烈火幾乎同時在9樓出現。樓下,火勢已經蔓延到後牆角靠近通風井的兩張裁剪台上,電梯將街頭的風牽引上來,穩穩地起到了煽風點火的作用。後排的工作台原本遠離起火點,但風一吹,火勢就朝這邊猙獰地撲來,很快就銳不可當,燒掉了後窗、鑽進通風井。而這通風井就像一根豎起的長笛,抽吸著火苗向上而去——這便是盧比茨在聽見一聲「火!」的呼叫時,向通風井望去時瞥見的一幕。
「一個女孩,是個檢驗員,從我身邊擦身而過,跑向消防通道,」盧比茨回憶說。「我跟著她也往那邊跑。接著,一大群女孩都跑過來了——很多很多。她們跑向窗口,跑向消防通道,但我感到害怕:地板上到處是火。」
耶塔盧比茨 往右看去,看到格林街出口的門完全被擁擠得堵死了。她不知道該往哪裡跑。接著她留意到「一位深膚色的小伙子,」並認出是個她叫不出名字的操作員。他正穿過室內,往華盛頓巷的樓梯那邊走去。她跟了過去。到樓梯口後,年輕人抓住門把手,使勁拉卻怎麼也拉不開。推、拉、擰好一陣——卻是徒勞。「啊,」他喊道,「門鎖著!門是鎖著的!」
一陣濃煙瀰漫過來,耶塔盧比茨與一眾工友退到一間更衣室內。待這團煙升起,他們趕緊又跑出來。這時窗戶已經裂開了。「我不知是有人敲碎了玻璃,還是火燒成了這樣子的,」她說。不管怎樣,這時火已經從四面八方燃燒起來,將8樓未熄的飛灰燃燼送進9樓地板上的柳條框和木箱。「看到起火之後我們先是跑進更衣室,然後我們——開始哭泣和等待… …我一直等到更衣室就要燒著了,」盧比茨回憶說。「我哭的很厲害,尖叫著。」
「哎呀,靜一靜!」有人打斷說。
正是那位深膚色的小伙子。「哭有什麼用?」他說。盧比茨頓時自慚形穢。她一時停止了尖叫——但接著又想,「唉,反正我死定了。」 這個時候還顧面子幹什麼?「我又開始尖叫起來。」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可能只有4分鐘內。那時,火已經通過後窗燒進來,燒到了9樓的檢驗台上——那上面擺滿了衫裙和各類服裝——現在又向室內燒去。更衣室的牆壁開始灼熱起來,時間一秒一秒地逝去。耶塔馬爾科維茨剛剛從10樓下來過,招呼困在此地的工友快上天台去。「我突然看見姑娘們開始往格林街出口方向跑,我也就跟著去了,」盧比茨說。
身手靈活的裁縫們直接從一個工作台跳上另一個 ,躲避了從通風井裡撲向她們的火。但盧比茨的手腳就沒那麼利落,落在了後面。跳過兩張桌子之後她就不得不下來,在縫紉台之間的過道裡摸索生路,閃避著燃燒的儲物箱,小心不要碰到起火的木椅子。她眼前一片烈火熊熊,好在她身上穿著大衣。
盧比茨用大衣的下擺擋著臉部,咬牙往前衝。從眼角瞥見一個胖胖的意大利裔女工倒在了一張縫紉台前,艱難地喘息著。盧比茨到達格林街一側的門口時,前面的人們已經從這裡出去不見了。由於她沒有聽到運輸部主管招呼大家上天台,所以她以為其他人都從這裡下了樓。
「我開門時沒有想到要上天台,」她說。「而是要下樓——可樓下已成一片火海。」這便是8樓祝融肆虐的威力,再過幾分鐘就連經驗豐富的消防員也要束手無策了。「我見狀怕極了,」盧比茨說,「一下子又把門關上。」這下肯定完蛋了,她想,無路可退,她已必死無疑。
這時,就像有個天使從煙霧繚繞中飛臨,她的好友安妮戈登跟其他幾名女工趕到。「快到天台上去!」戈登喊道。她們打開門往天台上跑,途經已經沒有人的10樓,躲過從窗口探進來的火焰,衝上了天台,頓覺空氣涼爽。這時她們的衣服和頭髮都已經煙熏火燎,從相鄰大廈過來的法律系學生們上來撲滅她們身上的火星,幫她們從梯子上到安全地方。
耶塔盧比茨(Yetta Lubitz)對當時發生的一切記憶猶新,但對發生時間沒有太大把握。她覺得一分鐘是「60個瞬間,」而每一個瞬間都很匆匆,因為她估計自己花了20分鐘才從9樓逃出來。可事實上 ,整個火災事件——從第一個警報響起到她安全踏上了美國圖書樓的天台——歷時不過5-6分鐘時間。
這是命懸一線的一瞬間。在她之後,在9樓,她的工友正開始從窗口跳下去。
9樓的佈局比8樓要簡單。從南至北8排縫紉台,與格林街一側的窗戶平行。其中7張工作台差不多都是75英尺長,另一張只有這一半長度,據格林街最遠。每張工作台都挨著靠華盛頓巷的窗口,從那裡連接發電機。總體上,縫紉機佔用的空間約75平方英尺。這樣,在西牆和東牆根各有約20英尺寬的空檔——但由於空間就是金錢,所以其實也不是空著的。
當麥克斯哈里斯於1901年剛剛盤下9樓的時候,他們在裡面放滿了裁剪桌、縫紉機以及——據一位老員工回憶——一個巨大的箱子,為的是勞工部的人上門抽查時,給童工們藏身之用。那時候沒有多少空間給洗手間、更衣室。但在衣廠工人罷工期間,有工會成員向市政府投訴了三角工廠的情況。當局於是派人去檢查,並下令要求廠方安排足夠的洗手間等配套設施。1910年時,廠方趁著淡季將9樓騰空進行改造,改進了裝備。大廈的地主艾什也借此機會給自己的這位大客戶換了新地板。待完工的時候,在工廠的西側空間便搭建起更衣室、洗手台及寬敞的廁所。
在屋內緊靠裡面的地方,在通風井前面,擺的是4張長長的拼成L形的經驗台。這一擺放方式正好配合通風井一側的室內形狀。在檢驗台和往格林街出口的門之間有個不大的空間 ,正是書記員瑪麗拉文素的座位。她後面是分銷部,成品都是送到那裡。
整個廠房裡就是這樣滿滿當當,充斥一排接一排的工作台,轟鳴的機器聲和工人的說話聲,中間有窄窄的過道隔開。在屋子的盡頭是薄薄的門板,通向衣帽間、洗手間等。屋子四周堆著成品與半成品服裝,等著送往各部門,點數、檢驗封裝,工人時而穿梭其間。
16歲的埃塞爾摩尼克(Ethel Monick)是個「跑堂女」,意思是她的工作是上上下下、來來回回跑腿,在各部門之間傳遞東西,跟著產品走流程。摩尼克在三角工廠的工齡只有三個月,最初在分銷部,華盛頓巷方向門口一進門的地方。那份工作薪水低,但陞遷機會大。她的辦公桌緊挨著一個打卡器,所以下班的時間她能看得一清二楚。由於她經常要跑來跑去,所以沒有人會留意她是否在座位上。
所以就像耶塔古羅在4:45拉響下班的鈴聲時,摩尼克已經穿戴停當,但她動作還是不夠快。在格林街出口一側已經排起人龍,工人們拿出挎包準備接受離開之前的檢查。
有三件事同時發生:鈴聲響了,摩尼克留意到她座位旁邊的電熱爐附近在冒煙,還有人們喊叫著從她身邊跑過。喊叫聲越來越清晰:「火!」就那麼一瞬間,逃生出口就堵塞了。摩尼克看到往格林街去的門口擠著很多「跑得快的女孩,」她於是想:「那邊是出不去的。」在她座位的另一邊,女工們踩著桌子奔向消防通道——「可消防通道很窄;不能並肩,只能一個接一個下去。於是——也是和耶塔盧比茨一樣——摩尼克穿過屋子朝華盛頓巷的出口奔去。
她匆匆經過檢驗台,經過更衣室,在電梯門正要關上的一刻到了出口。很多沒能擠上電梯的人急急地另找其它途徑逃生 ,剩下摩尼克獨自站在樓梯口。「我試著開門,可怎麼也打不開,所以我以為是我力氣不夠大,」她回憶。「所以我招呼大家說,『姑娘們,門在這邊啊!』她們呼啦一下跑來很多人。」她們將她推搡到一邊。
被推搡到一邊反而救了她,因為接下來她能記起的就是電梯又上來了,開門的時候摩尼克就站在電梯門前。她「一下就衝了進去。」後面很快跟著衝進大批的人來,將她擠得臉緊緊貼在電梯靠裡的壁上,動彈不得。但她畢竟得以生還。
這些不經意的細節一再決定著誰生誰死。就拿麥克斯斯坦因。他說他母親想讓他做個水管工——她覺得這才是男人幹的活兒——但他父親覺得操作縫紉機是個好差事。那時麥克斯的姐姐埃斯特已經在三角工廠干了三年,感覺挺好。於是,在火災發生三個月之前,埃塞爾幫弟弟在三角工廠找了份工作。
埃斯特那時正在戀愛並且剛剛訂婚。在火災前幾天剛剛舉辦了訂婚的儀式,熱鬧了一個通宵。次日,姐弟倆都覺得疲憊不堪不能上班。隔天再來到三角工廠時,他們看到他們原來所在的8樓縫紉機台重新進行了佈局,他們被安排到了9樓。麥克斯的新座位很幸運地靠近格林街出口一側,更幸運的是下班時沒有因為人找他有事而拖延離開。下班時間剛到,麥克斯就從掛鉤上一把摘下外套,飛速穿門而過。他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火災時就已經下到了8樓,又往下走,這時他想起埃斯特還在樓上沒下來。但這時再往回走已經晚了。
相形之下,艾瑟(Ether)就很不走運。幾個朋友及她的未婚夫跟她約好在工廠外碰頭一起出去消遣。所以她沒和弟弟一起走。她去了更衣室,在那裡跟人說笑著、打扮著。
一片恐慌 。
「是的,到處是哭叫聲,」在三角工廠有兩年工作經驗的操作員瑪麗巴謝裡提到她的工友們時說,「不管誰在我前面還是後面,我不由分說,推開她們,我一心只為自己逃命… …」
「在那種時刻,一切都亂套了,你必須知道你什麼也看不見,」她解釋說。「你看到很多東西,但你什麼也分辨不清。人已經嚇得六神無主,分不清東南西北,根本分辨不清任何東西。」
麗娜雅樂(Lena Yaller)還記得,她聽到那火警時還以為是個玩笑——但接著就從格林街一側的窗口看見了火。在一、兩分鐘之內,「我看見檢驗台起火了。」她跑進了更衣室,再出來時眼前已擠滿了驚慌失措的女工們。她們的哭嚎聲令人暈眩:「我分辨不出她們都在說什麼,各種語言… …各說各的。濃煙瀰漫,有些人在喊叫著自己孩子的名字。」
越來越熱,越來越暗。「我感到頭暈,什麼也看不清楚,」瑪麗戈登(Abe Gordon),這個精明的小伙子剛進廠時幹的活兒是釘扣子,但他看上了負責縫紉機運營的機械工的工作,於是心嚮往之,節衣縮食省下12美元——這不是個小數字,相當於釘扣子工一個星期的工資——買了一副表鏈送給機械工的工頭。這一招見了效:戈登得到了一份看管傳送帶的工作,這就往他的目標邁進了一步。這份工作是 確保縫紉機與供電飛輪的連接。傳送帶一出問題,縫紉機就不能工作了,這時戈登就要鑽到工作台下面——不能打擾其他正在縫紉台工作的人——更換傳送帶。
亞伯斯坦因。然後,「我周圍的人紛紛掉下去,四週一片哭喊。消防通道塌了。」
艾什大廈的消防通道的構思和設計都很糟糕,建造也粗糙至極。問題首先出在從10樓陽台伸向天台的鵝頸一樣的懸梯上。它又長又細,而且那高度足以讓伐木工也感到緊張。在通道的另一端,向下的盡頭,是截斷在地下室天窗之上的一條死路——這是個很明顯的錯誤,早在設計圖紙階段就被相關市政官員指出來過。當時建築師答應會改成一個理想的落腳點,但並沒那麼做,而市府方面也沒有跟進。在危危乎的通道頂端與此路不通的終點之間,是各層陽台之間相連接的窄梯,而最危險的還是從各窗口通往消防通道的金屬板。這些板子是向外伸出的,而又沒有疊好掛在外牆上,因此隨時會伸出去阻塞通道。
這便是當亞伯戈登在從8樓下到6樓的瞬間所遇到的狀況。從一個陽台伸出的滑板就像在行駛途中打開的車門。更糟的是,用於在牆上固定滑板的鐵條滑到了陽台之間,令滑板成了一堵鎖死的門。消防通道最終封住了。在平時萬事大吉、時間允許的時候,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從容地將鬆動的鐵條撬起來,然後將它折疊,收回原位掛在牆上。但眼下火燒眉毛,哪裡顧得上?越來越多嚇得魂飛魄散的工人從9樓窗台擠出身來,人壓人地在阻塞的滑板後面堆起來 ,充塞了8樓和9樓之間的懸梯。後到一步的逃生者開始轉向天台而去。但10樓的滑板也打開了,卡在了鵝頸般的梯子上。逃生者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大火恣意蔓延,正一步步逼近消防通道。無路可逃的人們忍受著烈火的炙烤,不出多一會兒,他們就將被活活燒死。
就在這一刻,那弱不禁風的消防通道開始咯咯吱吱地變形、扭曲,將它承載的一堆人一股腦甩脫,丟進了黑暗的煙塵中。有些人摔破天窗之後掉進了地下室。還有些人掉下去之後被通道底部的尖利的鐵欄杆刺死。另外一些人掉下時已經燒著了,掉下去之後又引燃了艾什大廈的地下室。「看上去就像丟出窗外的一堆垃圾,」鄰近大廈一家帽子工廠的僱主說。他透過所在大廈靠近消防通道的窗口看到了這一幕;更慘的不僅是看到,而且還聽到一切。「我希望我再也不會聽到那樣的聲音。」
當消防隊的大隊長愛德華沃茨於4:47抵達現場,也就是火警響起兩分鐘之後,他在8樓看到火已經燒遍全層。他還看到「9樓的西牆也有燒著的跡象。」那是西牆角檢驗台上燃起的火所致。糟糕至極的是,他還看到9樓沿華盛頓巷一側的窗口「擠滿了人。」沃茨下令代號Co. 13的消防車對準大廈的頂層不停噴水。「水在125磅的壓力下噴射出來,」沃茨後來證實,這個壓力足以讓水上到十層高度。這麼做是為了「冷卻溫度,」沃茨表示,「為了防止人們… …跳下來。向著樓頂四周噴水大約2分鐘。」這位消防大隊長想讓打算跳樓的人們鎮靜下來,儘管他意識到自己已無能為力。
隨即 ,一個男子從最靠近華盛頓廣場的窗口跳出來,重重地摔在地上。沃茨回憶說:「他這一跳,明顯刺激了其他人也躍躍欲試。」
時值4:50。在樓裡,耶塔萊溫(Samuel Levine)是唯一下了格林街樓梯的人,他渾身燒傷,連滾帶爬地倒在了第三層的樓梯口。
所有生路都已幾乎窮盡。到火災第11分鐘時——對於9樓是第6分鐘的惡夢——只剩下兩條逃生的路徑了,而且也只有30秒、60秒最多90秒的時間。這時要想活著出來就得當機立斷、動作麻利,並且還要有點運氣。這是稍縱即逝的瞬間。
其中一條路是華盛頓巷的電梯。警鈴大作時,兩名電梯操作員齊托和莫提拉羅正坐在電梯裡面等下班的工人。他們先是嚇了一跳,然後聽見頭頂上面一片嘈雜之聲,接著是玻璃打碎的聲音,隨之喊叫聲依稀可辨:「火!」在這混亂狀態下,很難再分辨得清電梯在什麼時候停靠了哪一層,但似乎首先停在了8樓,救下滿滿一梯的人,然後升上到管理層所在的10樓。齊托記得一共升到10樓兩次——但第二次開門時已經人去樓空,他們能去的就是9樓。
他們第一次停靠在9樓的時候,樓層裡已冒著零星的火苗,那時大約是4:46或4:47。但這兩位勇敢的操作員又再上去兩、三次,過8樓時沒停下,因為那一層的火已經幾乎可以觸摸到。每個電梯能容納不過十幾人,在最後一次升上去時,電梯裡擠進了成倍的人。在此期間 ,齊托和莫提拉羅救出大約150人甚至更多——差不多是所有生還者中的一半。
「當我在9樓第一次打開門時,我看到的是一大群男女,身後是濃煙烈火,」齊托說。「當我最後一次升到這層時,姑娘們已經被火海包圍了。」
另一條生路維持到4:50,是從格林街樓梯上到天台,這條路很快也被火勢封死了。從這條路死裡逃生必須要冒險穿過火海。
任何人一旦選擇失誤——或者慢了一拍——就幾乎沒有了生還的希望。艾達尼爾森跟她一起去乘華盛頓巷的管理層專用電梯。她倆走過過道之後,便匆匆走向更衣室去取外套,但卻被如潮的人流推向華盛頓巷出口的門。她們都曾嘗試打開門,但發現它鎖著。
這時她們看見凱蒂維納一直在9樓一個小桌前剪蕾絲邊。她在聽到警報之前就進了更衣室,在那裡「跟正在穿外套的工友聊天。」這時她聽到了尖叫聲。維納驚慌地四下張望,一邊找她妹妹洛斯,一邊在想從哪裡出去。她看到通往格林街的方向在冒煙,所以決定去華盛頓巷那邊的電梯,但到了電梯前卻怎麼也擠不上去。她開始轉身原路折返。
「我被煙嗆得直咳嗽。我快受不了了,」凱蒂蘭斯納。
她們三人在緊閉的門前站住,頓了一頓。時間飛逝,她們必須快想辦法。艾達蘭斯納跟她走。「但她沒聽我的。」
在靠近書記員座位的地方,也就是格林街出口旁,是一堆布料:「普通白布。」在衝向天台之前,女工們紛紛就地抓起這些布料包在頭上、身上作為保護。她們一跑上天台就手忙腳亂地從身上扯下已經著火的布。尼爾森就是用這些薄薄的白布裹著「跑上了天台。」她在穿過樓梯的火焰時燒傷了雙手。
凱蒂蘭斯納則仍站在鎖著的門前。「突然,我看到華盛頓巷那邊的電梯門開了,所有人都跑過去,」維納回憶說,「我也跑了過去。」那正是齊托開上來的電梯。她努力往前擠,但再次沒能進入電梯。
求生開始成為意志的較量、餓虎撲食般的比拚。在電梯門最後一次打開的時候,約瑟夫他和年輕女工薩拉的座位都在格林街一側第三個工作台。(他姐姐羅西座位在房間的另一側。)當第一次警報響起時,布仁曼可能已經看見了火。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快跑——事實上,他已經跑出了通往格林街那一側的門。但接著,他停住了腳步:「我想起我的兩個姐姐。」由於他是包工頭,他有權限讓兩個姐姐提早下班。他也見到薩拉進了更衣室。親情驅使他又回到樓裡 。
「薩拉,薩拉在哪兒?薩拉!」布仁曼在房內邊走邊喊,焦急地掃視著一個個面孔。他看到有人站在已經起火的工作台上,吃力地往消防通道那邊挪步。他在華盛頓巷那側門口看到蜂擁的人群——但沒找到薩拉。「到處都是火,到處冒著煙,」他記得。有人「開始從窗口跳下去。」看到這一切,布仁曼放棄了尋找,近乎殘忍的生存本能左右他趕快逃生。「我聽到電梯來了… …我使勁往上擠,擠進人群,擠進了電梯… …靠著我渾身的力氣。」他記得實際上沒費多少勁就分開了眾人。「都是些已經有氣無力的姑娘,」他說。「她們哪裡是我的對手。」
齊托的電梯開始滿載向下。凱蒂她喘不過氣來,用盡吃奶的力氣叫喊。「姑娘們,我的腳要碾碎了!」
艾達蘭斯納則最終在劫難逃。
另外一段插曲:
兩個都叫凱特(Kate)的姑娘——一個姓拉比諾維茨(Rabinowitz),另一個姓奧爾特曼(Alterman)——正跟她們的朋友瑪格麗特施華茨(Margaret Schwartz)一起在更衣室裡穿外套。她們聽到「著火了!」她們先是想爬過那些機器去到熟悉的格林街出口,但那邊已經擠成一團,於是她們轉身向華盛頓巷方向逃,但又遇見門被封死。生死攸關的一刻最終到來。就在烈火燒來的一瞬,拉比諾維茨眼睜睜看見自己的工友從窗口跳了下去。「我記得我自己是在9樓,」她說。跳下去就是死定了。她使勁吃奶的力氣擠進了最後一趟電梯。
凱特奧爾特曼選擇了通向天台的艱險之路。她拉起外套將臉圍起來,向著燃燒的火闖了過去。在她掙扎著突圍的時候,她看到周圍的人們被燒到了,再往下一看,自己隨身的皮夾也起火了。越過檢驗台時,奧爾特曼隨手抓起幾件服裝想蓋住腦袋。烈火正逼近走廊,有人抓住奧爾特曼的裙子將她往回拉。「我踢了她一腳,因為我不知她要怎麼樣。」
瑪格麗特施華茨沒能逃出去。奧爾特曼最後一眼看到她時,她正聲嘶力竭地喊叫著,「上帝,我迷路了!」她的頭髮燒著了。
生還者有些所幸是短髮,或者座位靠近出口,又或者碰巧跟對了人群,走對了路徑,她們生還還因為反應比較快,或比較勇敢,或比較心狠。但事實是,當天絕大部分在9樓工作的人都沒有能活下來。
時值4:51或4:52。眼下沒有剩下多少選擇的餘地了。薩拉拉文提尼(May Levantini)在電梯已落下幾層時跳了下去。她一時昏了過去。待她醒來,她面朝上躺在電梯頂上,可以看見高高在上燃燒的火。她眼睜睜看見一個工友在電梯口一腳踩空,跌進了通道。拉文提尼見狀趕緊將身體緊緊貼在牆壁一側。
接著又有更多人被推掉下來或跳下來 。
勇敢的電梯操作員齊托這樣描述了當時的情景:「頭上一片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我抬頭看見整個通道裡都是通紅的火光… …實在恐怖。她們不斷從著火的樓層跳下來,有些人跳下來時衣服已經著了火。我可以看見一團團火像燃燒的石頭一樣掉下來。」
一開始,她們跑到臨街的窗口呼吸——「濃煙滾滾… …讓人睜不開眼、喘不過氣來,」消防隊長沃茨事後這樣描述。她們同時也是要與外界取得聯繫:要親眼看見救援行動在展開,這對她們來說很重要。「在美國,」她們當中有人記得母親曾經告訴自己:「人們不會見死不救。」她們從窗口不停地向樓下的人群喊著:「快叫救護車!」、「救命啊!」或「梯子!拿梯子來!」甚至只顧喊「著火了!」儘管那是明擺著的。濃煙在大廈頂部形成一朵蘑菇雲,火焰從窗口躥出來,但她們除了高呼「火!」還能做什麼?從窗口看去,世界真是無情到荒唐的地步,命懸一線,天人之隔。窗內是一片恐怖籠罩下的哭喊,和其勢洶洶的大火。就在她們站在窗台前時,腳下已經陷入火中。透過熱騰騰的空氣,她們看到樓下的路人那一張張在恐懼中顫抖變形的臉,一張張O字形的嘴,聽到從中傳來的是「不!別跳!」他們高舉雙手,好像這樣一個姿勢能夠挽回那些將被火葬的生命。
消防員雅各沃爾(Jacob Woll)和同伴們用曲柄撬動傳動輪,毫不費力地將雲梯架起。雲梯穩步向半空伸出,距受困的工人越來越近,就像一根救命的稻草——但不知什麼原因突然停住了 ,離受困的人還有30英尺。他們等待它再次開始上升,但沒辦法,這就是雲梯能抵達的高度。紐約最高的雲梯還是不夠高。
這是令他們深感無用和悲哀的一件事。
而與此同時,假如那些站在華盛頓巷窗口的生靈左右張望,她們會透過新鮮的空氣看到火爐以外的世界;那華盛頓廣場上華蓋如織的樹木(正在盎然春意中吐出新綠);遠處公園街上的報業大樓,那裡的電話正響成一片,裡面匯報著反饋著關於火災的消息;受驚的鳥兒從附近的屋簷展翅飛走;廣場上教堂那典雅的鐘樓,在那橘色磚樓的屋頂上面對艾什大廈發出悅耳的回聲。紐約是那樣一個時勢造英雄的地方,又恰逢1911年那個時代,即便工業大廈的設計也都會講究一點審美。就連冷冰冰、最不講究的艾什大廈也都具有古銅色柱狀風格,上面幾層的窗口有分隔設計,像古典的豎笛。眼下工人們就將身子懸在那些裝飾上。
這就是她們置身的世界:身後是恐怖的烈火,下面是束手無策焦急的路人——不遠處是垂手可得的清涼空氣和人間美景,卻在濃煙烈火中絕望地消逝著。
第一個跳下來的人是在4:50。像當時同樣面臨艱難抉擇的很多人一樣,他在艱難時刻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選擇寧可跳樓而死也不要燒到身上。同一樓內的絕大多數人——經歷過俄國的種族屠殺或見識過紐約的公寓火災——都清醒地知道大火對他們意味著什麼。跳下去可以保全屍體可供辨認。或許那抉擇中還有幾分決絕的成分,一直對自己命運的最後掌握。跳下去明知是死路一條,卻選擇了從過百英尺的高空,毅然墜向堅硬的石子路面。
有些生還者覺得那些決定跳下去的人比自己更勇敢 ,因為他們也曾站在高高的窗前向下望,知道跳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氣。比如20歲的領班安娜古羅,她在按下放工的鈴聲之後曾飛快衝向華盛頓巷一側的門口,但卻開不開門。在停留片刻後,她不敢相信電梯還會上來。「我覺得我沒救了,」她記得,「我跑到華盛頓巷那邊的第四個窗口,我砸碎了玻璃,還潑了一桶水。」當然是沒什麼效果。於是「我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想要跳下去。但我做不到——我沒有勇氣那麼做。」
當第一個人踉蹌著跳下來時,消防隊長沃茨下令趕緊鋪開救生網以防有人接著跳。另一邊廂,消防局長魯赫也在同一時刻在格林街的街角指揮下屬布下安全網。「救生網從消防車上拿下來,在人行道上剛一撒開就接住了一個女孩子,」沃茨記得。「她被彈出了人行道… …我把她扶起來,說:『走過去,到街對面去。『 她走了10英尺,或6英尺——然後倒了下來。」
弗雷達維拉科夫斯基(Freda Velakowsky)掉在網上後被立即送往紐約醫院,入院後曾在數小時後一度短暫恢復了知覺。據有些不太靠譜的《紐約世界》雜誌描述,她醒來時曾對醫生說:「我在窗外支架上停了一下,底下的街道,還有人群,好像都在旋轉… …我感到一陣暈眩,有一種要掉下去的感覺,落下了,哦,好像經歷了很長時間,然後眼前一黑。」 幾個小時後,她嚥了氣。
消防隊長沃茨以為救生網能派上用場。但其效果只是鼓勵更多人跳樓,其中很多人明明還有能力跑到天台上去。但實在很難因此而苛責這位現場指揮這麼做。
太多人前赴後繼地跳下來,兩張救生網都接不住了。一輛救護車開到了人行道上,希望有些人跳下來時會留在車頂以減緩衝力。馬車伕拉過來一塊油氈布 ,把它鋪平拉緊——但第一個跌在上面的人就將布從他們身上扯掉了。軀體落下的衝力如此之大,以致有個人撞碎了地下室天窗的玻璃磚,之後才落在人行道上。「最初那10個跳下來的嚇壞了我,」記者威廉姆謝潑德寫道。但當他抬頭看到還有大批女工擠在同一個窗口前,他強打起精神做好準備。
謝潑德留意到最初那些跳下來的人是如何維持著自己的自尊。「有個姑娘,」他寫道,「盡力讓身體垂直下落,直到接觸到地面那一剎那,她都在努力保持平衡。」他留意到那些擠在窗口的人們目送著每一次跳下。他留意到有兩個姑娘一起跳下。她們砸破了救生網,就像「狗兒鑽過紙做的跳圈,」而消防員還沒來得及撤換掉破網,「另一個姑娘撲通一下從破洞掉下去了。」
「當她們一個一個跳下來時還可能應付,」雖然救生網沒能成功救人,消防隊長沃茨還是這麼堅稱。「但當她們相攜著跳下,根本不可能有救。」到4:53,救生網終於棄置不用了。
那時——起火13分鐘之後、下班的鈴聲在9樓響起8分鐘之後——還有八、九十名工人困在大廈裡,已經沒有什麼辦法能救出他們。齊托開的電梯由於超載而卡在地面不動了。莫提拉羅的電梯也升不起來了,因為其軌道已經被燙得變形。通風井以及格林街一側窗口的火已連成一片,封死了格林街出口的門。更衣室裡也燒起來了,可憐的女工們在薄薄的木板牆後相擁著無處藏身。火勢已鋪天蓋地,從柳條筐裡的小小火星,到點燃工作台,到最終要把整個樓層及裡面所有一切吞掉。
一個年輕女工站在窗前,在烈火吞沒她的一剎那摘下帽子,向外一揮手丟入空中,又打開錢包將錢倒了出去。然後她跳了下去。
兩個姑娘在另一個窗口掙扎著 ;一個想攔住另一個不要跳。她沒攔住,朋友跳了下去。剩下的一個,叫薩利溫特勞布(Sally Weintraub),靠著牆勉強支撐起身子,舉起手,開始打手勢。在樓下的人們看來,她像是在對著美麗誘人的空氣發表演講。她講完了,追隨朋友而去。
謝潑德看見華盛頓巷一側窗口有個戴帽子的小伙子。他幫助一個姑娘踩到窗框上,分手一刻還抓住她——或許像舞蹈一樣。或者用謝潑德的話說,像一個男人扶一個女人上了電車。他放手讓她走了。
「他又扶著第二個姑娘上了窗台並目送她落下,」謝潑德寫道。「接著是第三個姑娘。她們都很不掙扎。」第四個明顯是他的心上人。那是令人肝腸寸斷的一幕:樓下的路人看到他們擁吻了一下。「接著,他抱她到窗外,鬆開了手。但就在一眨眼間,他自己也登上了窗台。他的外套向上翻捲著;空氣灌滿了他的褲管;我可以看見他穿的是棕色的鞋襪。帽子還戴在頭上。」
這位記者後來走到遺體旁。「我來得及在他的臉被蒙住之前看了一眼,」他寫道。「可以看出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他盡了一切努力。」
最後一名跳出華盛頓巷窗口的那名女工,努力撲向三層以下消防雲梯,希望能抓住——但這是徒勞的嘗試。於是謝潑德聽到格林街那邊的路人發出驚恐的喊叫,所以他匆忙跑到街角捕捉這最後一幕。
這時到了4:55,起火15分鐘後,9樓遭到波及的10分鐘後。兩支消防隊在8樓滅火的進度開始慢下來,一步一挪進入樓層;他們要控制住全層的火勢只有四、五分鐘時間。但已經太晚了。
在他們頭頂上,9樓的火勢已經從檢驗台蔓延到更衣室再到華盛頓巷那邊的門口。而那裡還有一大群人困住動彈不得。他們不懈地嘗試將門打開 ,但明顯都在那裡轉身時燒死了,因為他們的遺體被發現時是重重疊疊堆起來的,一堆了有10或12英尺那麼高。這把火還堵住、窒息和燒死了另一群在格林街方向門口處的人們——他們在那裡耽擱太久而沒能爬到天台上去。
木製工作台如烈火中的乾柴,還有木座椅、到處都是的易燃材料,讓火勢如虎添翼,漫捲著撲向格林街窗口的最後40名活人。火焰一步一步逼退他們,退到無路可退。窗框起火了,這些人還是沒跳。她們想方設法迴避著各種死法,直到迴避不得。她們本能地躲閃烈火燒身,就算被燒到也還是留在原地。最後,退卻到山窮水盡無路可走,她們成群地湧出窗口,跌落處屍首成山。
謝潑德眼睜睜目睹了這人間慘劇。就像他在華盛頓巷一側窗口看到的一樣恐怖,他寫道,「接下來發生的事真是太慘了。姑娘們在我們眼皮底下活生生被燒死。窗口還因為同時跳下來太多人而堵塞,好像堵得沒有人能再跳下來。但一陣過後,堵住的窗口又通暢了,一堆人體就像傾瀉一樣地嘩啦啦下落,身上還燒著火、冒著煙,女孩的頭髮散亂地向上飄著… …那一回合就跳下來33人。最後一個跳下來的是在4:57。她的裙子掛在了6樓一處鐵鉤上,大致就在「三角製衣公司」的商標下面。她古怪地掛在那裡片刻,直到衣服撕破,燒得掛不住了,她應聲摔死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