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語的現狀揭秘:愛爾蘭人為何不講愛爾蘭語
隨著愛爾蘭總統邁克爾·希金斯最近訪華,不少國人對總統履歷的豐富多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僅是政治家和學者,也是有名的詩人。在愛爾蘭這個出過四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和喬伊斯、王爾德等大文豪的神奇國度,選一位詩人做國家元首毫不稀奇;他還能說一口流利的愛爾蘭語,並熱心推廣愛爾蘭語的使用——等一下,愛爾蘭不是說英語的嗎?愛爾蘭語跟英語有啥關係?葉芝和肖伯納,沒聽說過他們用愛爾蘭語寫作啊?
有見識廣博的讀者會說,當然嘍,愛爾蘭人是凱爾特民族嘛,他們的母語就是屬於凱爾特語的愛爾蘭語,英語只是殖民者強加的結果!真的是這樣嗎?
也對也不對。我們習慣於把民族等同於種族,種族又等同於語言,遠的不說,從民國的「五族共和」到新中國成立之初各地申報的數百個「民族」,再到現在官方框定的「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足可以看出民族的定義是多麼飄移不定,甚至虛無縹緲。
事實上,說愛爾蘭語是一種凱爾特語言沒錯,可是說愛爾蘭人是凱爾特人,跟別的講凱爾特語族語言的人群共享凱爾特文化,那可就離譜了。箇中原因很簡單,語言是相對固定、變化緩慢的,可以像物種一樣通過共性和差異來描繪唯一的譜系樹;而人是流動多變的,會遷徙、通婚、同化、更換語言。「凱爾特」一詞的模糊之處正在於它既是一個語言學概念,又是一個古代人群的通稱,而且還被用來概括某種現代流行文化。
歷史上的凱爾特人
在公元前的數個世紀,的確有一群被希臘人稱作Keltoi,羅馬人稱作Celtae(讀若「凱爾特」而非「塞爾特」)的部族聯盟在歐洲稱雄一時,洗劫羅馬城,進逼德爾斐,一度佔領從高盧到小亞細亞的廣闊地域。這些部族來源不一,但他們的人名、地名和少數銘文顯示他們似乎用的是同一種(略有變體的)語言。他們喜歡用一個詞Gal-來稱呼自己,比如族名高盧(Galli)和迦勒底(Galatai,現土耳其),這個詞的意思大概是「孔武有力的」。
到了尤利烏斯·凱撒的時代,Celtae指的主要是現今法國和比利時一帶未被征服的高盧人。掌握了書寫技藝的高盧人留下了一些文字材料,他們的語言在被羅馬征服後還堅持了好幾百年,然而在羅馬化和日耳曼部族入侵的雙重壓力下,Celtae作為一個獨立群體最終消亡在歷史長河裡。
發現「凱爾特語族」
一直到18、19世紀,學者們才開始注意到一些活語言,包括愛爾蘭語、威爾士語和布列塔尼語,跟以高盧語為代表的Celtae人的語言有親緣關係。這種關係是建立在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基礎上的。簡而言之,如果若干種語言時空距離遙遠,而它們之間的相似性系統而基礎,不可能是由於巧合或借用造成的,那按照邏輯判斷它們必定來源於一個共同的祖先。歷史比較語言學所做的,就是使用類似自然科學的演繹歸納的邏輯方法,一方面把這個共同祖先重建出來,另一方面講清楚是怎樣從共同祖先變為後代語言的。
18世紀的歐洲學者發現,梵語、拉丁語、古希臘語、古日耳曼語和古斯拉夫語在年代和地理上相距甚遠,卻在語音、詞彙和形態語法上驚人地相似,並且它們之間的大部分差異可以系統地歸納為為數不多的法則。唯一的解釋就是所有這些語言都源自於一種母語,在語言學家的假想中這種母語被稱作「印歐原始語」,而源自這種假設語言的所有真實語言被統稱為「印歐語系」。運用同樣的方法,世界上的大部分語言都被歸納進大小不一的各種語系裡,語系下又分語族、語支,像一棵樹伸出不斷分叉的枝丫。
按照這個方法,跟愛爾蘭語親緣關係最緊密的語言,除去公元12世紀左右才分化出去的蘇格蘭蓋爾語和曼島語,就要數威爾士語和高盧語了,它們之間的關係甚至要比愛爾蘭語和鄰居英語的關係親近得多。語言學家們因此按照那個年代習慣的做法,沿用羅馬時代的稱呼定下了一個術語,把這一批語言歸類為「凱爾特語族」。
現存屬於凱爾特語族的語言僅僅活躍在大西洋沿岸一些島嶼和海岸地帶上,包括愛爾蘭語、蘇格蘭蓋爾語、曼島語、威爾士語和布列塔尼語。這些語言中只有威爾士語沒有被列為瀕危狀態,威爾士語的流利使用者也不過數十萬人,而且基本上每種語言的使用者在日常生活中都首要用所在國的強勢語言——英語和法語——交流。從各個方面來說,凱爾特諸語言在現代社會的影響力都十分微小,也難怪少有人知道它們!
愛爾蘭人是凱爾特人嗎?
如果我們相信語言的親緣關係反映著使用者的血緣關係,是否可以認為愛爾蘭人的祖先就是曾經叱吒歐洲大陸的凱爾特人的一支呢?
愛爾蘭早在公元前3000年就發展出了發達的農業文明,製造出精美的金器和大型石質建築。那個時候,講凱爾特語言的人群還沒到達西歐。考古證據顯示,直到公元前500年左右,一支帶有高盧物質文化印記的移民才進入愛爾蘭,並迅速傳播開他們攜來的冶鐵、馴馬、制陶等技術。可以想像,他們也帶來了跟高盧語有親緣關係的愛爾蘭語的前身。
到公元前一世紀,這些善騎馬作戰、會使用鐵質刀劍的凱爾特人後裔把愛爾蘭同化得如此徹底,以至於我們找不到任何先民語言的殘餘。很難想像凱爾特人把先民全部驅逐殺絕,更可能的情況是在通婚融合的過程中,先民完全接受了凱爾特人的文化和語言。
到公元800年左右,從北歐出發的維京人開始乘著他們令人聞風喪膽的長船劫掠歐洲沿岸,四面環海的島嶼愛爾蘭也未能倖免。維京人一開始像明朝危害中國沿海的倭寇一樣,突然襲擊搶了牛羊金銀就迅速撤退回北歐老家;隨著劫掠的日益頻繁和深入,一些大膽的維京人在愛爾蘭的大河口設立過冬要塞,長期定居下來,跟愛爾蘭人之間逐漸從戰爭轉為和平貿易。
愛爾蘭之前一直是一個閉塞的農耕社會,未曾開發過這些便利通航的河口地區;維京人在騷擾全歐洲的同時也客觀促進了跨國貿易的發展,他們建立的要塞基地很快就因為商業而繁榮起來,其中就有愛爾蘭現在最大的幾座城市都柏林、科克和沃特福德。
慢慢地,愛爾蘭人習慣了維京人的存在,都柏林的維京王國成為愛爾蘭諸王都想拉攏的重要政治力量,許多愛爾蘭人的血脈裡又添進了北歐元素。現在愛爾蘭人紅髮的比例要高於北歐以外的其它國家,就是維京人的貢獻之一。
12世紀中期,剛征服英格蘭未久的諾曼法國軍隊踏上了愛爾蘭的土地。以調停愛爾蘭諸王爭端為借口,英王亨利二世(同時也是法國的安茹侯爵和諾曼底公爵)借諾曼軍隊的壓倒性優勢和愛爾蘭政治的混亂,得到諸王承認成為愛爾蘭最高領主。
亨利把愛爾蘭的大量土地分封給手下的諾曼貴族,從此,這些具有法國、北歐和英國混雜血統的諾曼人又加入了愛爾蘭人口之列。許多這些所謂的「古英格蘭領主」(Old English lords)在用歐洲大陸技術改造本地農業、軍事和政治面貌的同時,自願地接受了愛爾蘭語言和文化,像愛爾蘭貴族一樣生活,甚至成為用愛爾蘭語創作的詩人。
愛爾蘭化、信奉天主教的古英格蘭領主在16世紀站在本地人的一邊,反抗進行宗教改革的亨利八世。持續多年的戰爭最後以1607年愛爾蘭北方諸領主的潰敗和出逃作終。為了鞏固在愛爾蘭的權力,英王調取大批信奉新教的英格蘭和蘇格蘭移民去充實戰爭後拋荒的北部六郡,埋下了日後北愛問題的禍根。這些移民沒有再被日漸式微的本土文化同化,愛爾蘭語失去了貴族和知識階層的支持,逐步退縮到遠離英國影響的西部地區。
最後一波人口的大洗牌發生在19世紀末,英國政府對天主教本地人口的歧視性政策使他們逐漸陷入極度的貧困,特別是在土地貧瘠的西部。1840年代發生的土豆疫病剝奪了這些窮苦人的唯一口糧,近百萬人餓病而死,更多的人移民到美國和澳大利亞,整個愛爾蘭的人口在十年內消失了四分之一。
即使不算上歐盟一體化以後從東歐湧入的移民,愛爾蘭人的血脈也已經極其駁雜,說愛爾蘭人是凱爾特人,不過是一種神話式的想像罷了。
愛爾蘭語現狀
十九世紀消失的數百萬人口是使用愛爾蘭語的主要人群,之後,愛爾蘭語只能龜縮在零星幾個小地方苟延殘喘。無怪乎葉芝和貝克特們寫下傳世篇章,用的都是英語和法語。
雖然愛爾蘭獨立後全力推廣愛爾蘭語教育,但能夠流利使用的人仍然不多,用來做日常交流語言的人更是寥寥。也難怪,在英語的世界霸權下,連法語這樣曾經的國際語言都要頑強抵抗,弱小的愛爾蘭語又有多少力量呢?
要是你有愛爾蘭朋友,不妨考考TA,某件事情用愛爾蘭語怎麼說,多數時候會讓TA小出一下洋相!要是能說一口流利的愛爾蘭語,在愛爾蘭是件非常值得自豪的事。因為愛爾蘭語被定為國語,理論上是政府工作的第一語言,要在愛爾蘭考公務員一定得掌握愛爾蘭語。要當政客,更是得下苦功夫把愛爾蘭語說好,否則大選前的電視辯論,對手忽然開講愛爾蘭語時你就KO了。說起來,希金斯總統的愛爾蘭語和文學功底可為他在選舉中加了不少分呢!不過,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愛爾蘭語以及它所代表的曲折歷史,都已經是遙遠陌生的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