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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母親打電話給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告訴我:「你貞子姐姐死了。」我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母親提醒我說:「你怎麼連貞子都忘了?三十年前你還包過她呢1
是啊,不該忘的,不會忘的。怎麼能忘呢?我的思緒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當時我姥爺因為歷史問題而被打倒,我母親也受牽連而丟了工作,只得帶著七歲的我回了她的農村老家。那時她身體很差而且精神悒鬱,整天只是在家看書或織毛衣,很少出門。來串門的也不多,只有一位是常來的,那就是貞子姐姐。
貞子姐姐是我姥爺的一個本家,比我母親大十幾歲,論輩分卻是我母親的侄女。我注意到她挺特別,一雙天足,花白的頭髮梳成一條馬尾辮耷拉在腦後。而其他的老太太們多是裹腳、挽纂的。貞子姐姐與我母親很投機,一聊就是半天,有時連飯都忘記做。
不久我上了村裡的小學,學校要求小學生每人必須包一個文盲,利用課餘時間教他(她)讀書識字,俗稱「掃盲」。同學們有包自己爺爺奶奶的,也有包自己爸爸媽媽的,惟獨我犯了難,因為我家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而媽媽卻不是文盲。後來我便想到了貞子姐姐。放學時繞到她家一說,她立刻爽快地答應了。於是我找了張紙,規規矩矩地寫了「毛主席萬歲」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兩句話共十五個字,要她照貓畫虎地練習,以備上級檢查。還叮囑她一定不要再答應別的孩子。
可等我第二天向老師匯報我的掃盲對像時,同班一位同學站起來揭發我說:「貞子是我姑姑。我姑姑是識字的1我一下子就懵了。幸好老師並沒有理睬他的話,因為這位老師就是我母親的學生,自然處處庇護我。就這樣,貞子姐姐正式被我「包」了下來。
後來從我母親口中知道,貞子姐姐不但識字,還會講外語呢。可惜她的命不好,她母親一連給她生了七個弟弟,一個個都要穿衣、穿鞋,她母親一人根本忙不過來。本來她家是花錢僱人做針線的,但解放後不允許再僱人了,她只得中止學業,每天在家紡花織布、洗衣做飯。後來弟弟們長大了,陸續娶了媳婦。而貞子卻一點出嫁的意思也沒有,一來是因為歲數已經偏大,二來也不想隨便嫁給個粗人過一輩子。就這樣,她一直服侍自己的父母歸了西,又一茬一茬地給弟弟們看大了二十幾個孩子,自己卻成了五十多歲的老姑娘。
從那以後,我再去貞子姐姐家「掃盲」時,就變成她給我講故事了。從孔融讓梨講到鑿壁偷光,從農夫與蛇講到狐狸與烏鴉……這些古今中外的故事把童年的我深深地吸引住了。她還有很多書,說等我長大以後可以送給我看。但是不久後我姥爺平反了,我跟媽媽回了城,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貞子姐姐。
聽母親說,貞子姐姐後來的日子很不好過。她的弟弟們不願意養活她,想把她嫁掉。幸而族中的長輩壓服了他們,說他們不給貞子姐姐養老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就這樣,貞子姐姐艱難地活到了八十多歲。她死後,她的弟弟們沒有為她開喪破孝,更沒有請樂器班子,只是侄男侄女們各自哭了一回,當天就靜悄悄地把她葬入了老墳。陪伴她的,是一副斷了腿的破花鏡,和一堆發了黃的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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