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感激留在心裡

在每個人的記憶裡，都會珍藏著一些難以忘懷的人和事。這些往事就像深埋在酒窖裡的佳釀，時間越長越醇香，而伴隨這種記憶的，往往是由衷地感激。在我過去的人生旅程上，歐惠元老師就是讓我最難忘、最值得感激的一個人。

1990年8月，一個秋高氣爽、陽光燦爛的日子，因一場重病初中未畢業輟學務農兩年的我，懷揣一家成人中專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來到美麗的雁城衡陽求學。我們財會班六十多個同學，大多數是城市人，家庭條件優越，穿著打扮時髦，讓我這個來自偏遠鄉下的農家子弟感到深深地自卑。我性格內向，不喜合群，每當有同學邀我去玩或向我瞭解鄉下的一些情況，我都會藉故走開。我怕他們從我身上嗅出泥土的味道，知道我貧窮的家庭背景後疏遠我。每到週末，同學們都去游公園逛商場了，我獨自躲在教室裡看書寫作，讓文字裡排遣自己的孤獨和憂鬱。

記得第一學年我們的班主任姓肖，是位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女教師。她很快發現了我的孤僻性格，就把情況告訴了教務處歐主任。歐主任就是歐惠元老師，是學校教務處主任，一個德高望重、十分嚴謹的老教師。同學們平時很敬畏他。那年國慶正遇上中秋節，家住城區的同學回家了，只有少數同學留在空蕩蕩的校園。晚霞滿天的黃昏，我正躲在寢室裡寫詩，一位年近五旬、中等個兒、滿臉絡腮鬍子的師長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歐老師？！哦，不，歐主任，您怎麼來了？」我驚慌失措間欲把稿子藏起，卻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按住了。歐老師認真地看完我的詩稿，不但沒有責備，反而在床沿坐下來，露出一臉難得見到的微笑。「你的詩寫得不錯，感情濃厚，有詩味，但是在語言上還要多提煉。」說完，他又指點我哪個句子可以刪掉，哪個詞語不妥，並說我的功底不錯。他還說，文學是條崎嶇小路，非一朝一夕能成功，要取得較大成就，要成為優秀的作家，單靠埋頭苦寫是不行的，要多看名篇名著，多思考多體驗生活，有恆心有毅力，腳踏實地耕耘。原來，歐老師也愛好文學，喜歡寫詩，是市內有點名氣的業餘詩人，年輕時發表過長詩，出版過詩集。而在這之前，我們只知道歐老師還寫得一手好字，是市書法家協會會員。我一下覺得他親近起來。那個黃昏，歐老師和我談心兩個多小時。臨走，歐老師囑咐我有什麼困難就找他。

從此，我有了新作，總是最先拿出向歐老師教。他無論工作多忙，對我是有求必應，篇篇看得仔細，連一個不規範的標點符號、一個錯別字都不放過。記得我寫「奇」字總愛把「大」字蓋過「可」字，他批評了我好幾回，直到我糾正過來才罷。在歐老師的指點下，我的寫作水平有了很大進步，作品接二連三在報刊發表，其中短篇小說《山路彎彎》在《文苑》雜誌發表後引起了廣大讀者好評。1991年冬，《青年文學》雜誌社在廣州舉行筆會，邀請我參加。當時期末考試臨近，我決定放棄。歐老師聽說後，主動找到我，說：「你去吧，這是一次學習的機會，也是讓你結識一批文朋詩友的好機遇。考試的事你不用擔心，下期開學後再補考。」就這樣，我有幸參加了那次為期四天的筆會，並在筆會上推出了我的另一部短篇小說力作《清悠悠的耒水河》。更重要的是，通過那次筆會，使我懂得，一個熱愛文學的人首先要熱愛生活，善於同各行各業的人交朋友。我開始改變孤僻性格，主動參加班集體活動，並擔任了班團支部宣傳委員。對我的進步，歐老師感到由衷地高興。第二年春，我利用課餘時間完成了第一部中篇小說《那一片楓林》，他認真看了兩遍，給我提了具體修改意見。接著，他介紹我加入了衡陽市作家協會，使我認識了市內幾位知名作家陳陳（時為衡陽作協副主席、現為衡陽市文聯主席）、李振威（時為省作家協會《小溪流》雜誌副主編）、楊紀美（時為《文學天地》雜誌主編）等。如今想來，那時身處逆境的我，假如沒有歐老師的鼓勵與幫助，也許早放棄了文學。

其實，歐老師不只是在文學上支持我，而且對我的學習和生活一直很關注。我是農家子弟，沒有什麼好背景和社會關係，而成人中專是不包分配工作的，因此我常常為畢業後的前途深深憂慮。歐老師察覺後，有次特地找我談心。他說，既來之則安之，功課是不能耽誤的，多學點專業知識，順利拿到中專文憑，哪怕將來外出打工，也會有很大幫助的。正是他的教誨，使我在中專時代無論怎樣地意志消沉，對學習一在很用功，回回考試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在生活上，歐老師對我的關懷更是無微不至。由於家境貧寒，母親早逝，年愈六旬的父親拿不出多少生活費給我。平時，我十分珍惜手中的每一分錢，早餐總是吃一碗稀飯加一個饅頭，六角錢打發了事。中、晚餐吃的是食堂最差的菜。歐老師就囑咐食堂工作人員對我特別照顧，多給點好菜給我。記得有一回，我從老家帶來一包鹹蘿蔔，吃了整整一個禮拜。班裡一個家境優裕的羅姓同學，當前全班同學的面譏笑我的寒酸。我一氣之下同他打了一架，結果把我的手錶打壞了。歐老師聽說後，把先動手的羅姓同學狠狠批評一頓，要他當面向我賠禮道歉，並寫了份檢討書。同時，歐老師托一個修鐘錶的朋友，幫我把手錶修好了。事後，我內心對歐老師充滿了感激。

中專畢業後，學校原先承諾的推薦工作一事沒有兌現，我只好回到耒陽打工。開始，我在一家私人米粉廠做小工，因為每月才60元工資，只做了兩個月就跑到一家建築公司做了半年民工。後來，我借錢在城區五一路擺起了書攤。1994年春，我聽說市水泥廠新生產線即將竣工，就經人介紹跑去這家工廠邊做臨時工邊等待招工。那時候，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有個固定工作，業餘從事文學創作。在這段最艱難的歲月裡，歐老師一直和我保持著書信來往，鼓勵我在逆境中同命運抗爭。期間，我參加市農業銀行招工考試，筆試通過了，卻因為沒有社會關係而落選，我十分痛苦。歐老師及時回信安慰我：「雖然你失敗了，但是你不要過於悲觀，要有與困難和挫折作鬥爭的信心和勇氣。一個人，只有不斷付出艱辛的努力才能給自己帶來豐厚的收穫，只有咬牙跨越攔在面前的困難才會看到人生絢麗的風景。」平實易懂的話語，字字句句就像響鼓錘一樣敲在我的心上。在那段最艱辛的歲月裡，每當我被生活中的困難折磨得精疲力竭時，歐老師的話會及時迴響在我耳邊，不知不覺中，迷茫的眼前又彷彿升起七彩的霞光。

1995年7月，我參加耒陽市水泥廠招工考試考取了第一名的好成績。歐老師聽說後，十分高興，冒著烈日酷暑跑到耒陽來看望我，送給我一幅他的書法作品，用「吃得苦中苦，能做人上人」激勵我繼續努力。然而，好事多磨，就在我即將上班的時候，有人舉報我是請人代考的，廠方決定暫時不錄用我。歐老師獲悉後，為我的遭遇感到不平，他寫信安慰我堅強面對一切，相信人間自有公道。三個月後，事情真相大白，原來是有位廠領導背後搞鬼，想把他的親戚取代我，故意陷害的。當我把正式上班的消息告訴歐老師的時候，沒有想到老師也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他家購買了新房，請我中專時候班裡一個同學搞裝修，結果這個同學把他一萬多元材料錢拐走了。緊接著，為人耿直的他因為得罪一個實權人物，在評職稱問題上受阻，而後又莫名其妙被調到了衡陽市職工大學。歐老師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時時惦記著我的前途。當他聽我說因為學非所用，為中專所學的專業知識慢慢荒蕪而煩惱，特地寫信來，說：「不是每個人學什麼專業就一定要從事什麼工作。魯迅是學醫的，他卻選擇了文學，而且成為一代文豪。可見，一個人不管出身顯貴還是卑微，不管從事什麼職業，只要有一個正確的奮鬥目標，總會成功的。」他建議我參加成人高考去讀電大，爭取拿到文秘專業或者中文專業大學文憑，並隨信寄了一本厚厚的成人高考文科複習教材。

歐惠元老師的支持成為我奮進的無窮力量。逆境中，我一直努力卸掉思想上的自卑，堅持業餘學習和創作。此後幾年，我不僅通過自學先後拿到了大專、本科文憑，而且在各級報刊發表了大量的作品，多次在全國徵文大賽獲獎，成了本市小有名氣的業務作者，調到了政府部門工作。今天我才明白，世界上最珍貴的感情是在患難裡建立的真情，人生最值得記取的人是在逆境裡幫助過他的人。遺憾的是，歐老師對我恩重如山，我卻始終沒有機會報答！

時光一點點地流逝，轉眼十多年過去，我與歐惠元老師失去聯繫整整五年了。前幾天教師節，我偶爾遇到一個畢業後一直在深圳打工的同學，寒暄中才知道，歐老師已經退休並隨兒子定居在深圳。悵然若失中，我心中深埋日久的那份感激和思念愈發強烈。我不知道，身在異鄉的歐老師，是否過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