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山祭

其實，我是沒有資格稱他獨山的。因為論年齡，張獨山長我二十歲，但是論感情，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摯友。十多年的交道，我見證他由微而盛由盛而衰的風雨歷程，他則教給我受用終生的商場知識。獨山是我今生唯一的忘年之交。

我和獨山相識的時候，神州大地的改革風起雲湧，獨山也是時代潮頭的風雲人物。一九八五年，國家幹部張獨山在時任合江縣縣長的游泳同志支持下，全縣第一個停薪留職下海，靠著二萬七千元集資，獨自迎向市場經濟的浪濤。獨山的前半生飽受磨難，由於右派父親的牽連，他二十歲了還在重慶的江邊撿煤渣，成了親了還在碼頭干零工。一九八一年老父沉冤昭雪，三十五歲的獨山才有了正式工作。貧困、屈辱、壓抑、艱辛，使獨山猶如地心的岩漿，噴湧而出。

商場上，獨山猶似一頭獵豹，捕捉獵物的方式精明幹練，匠心獨運。一九八七年下半年，全國鐘錶第四次調價，獨山果斷將企業的航舵扳到鐘錶經營上來，以「人遲我早，人有我廉，人好我新」的銷售觀，採取聯營銷售，批量經營，送貨上門，薄利多銷等方式，迅速佔領西南三省七十多個縣的鐘錶市場，銷售額、利潤達到國家中等二級站水平。獨山的蛋糕迅速做大。

事業興旺的背後，是獨山的忘我。夜間巡邏的民警說，振興鐘錶公司所在那條街，經理辦公室的燈光常常黎明時分還亮著。長期的磨難，使獨山清心寡慾，他不吃雞魚鵝鴨，不喝酒不打牌，不唱歌不跳舞，只有香煙一支接一支，還有就是讀商界寡頭的書和武俠小說。

我和獨山一見如故。我敬佩他的事業專注為人正直和經營韜略，他欣賞我做事認真敬業精神和機智的頭腦。公司有難題和新的打算，獨山總要找我，認真聽我的意見和謀劃。我們一起高談五湖，縱論四海，常常徹夜不眠。連他愛人古淑英也吃驚：「你和張經理一老一少，每次在一起都有說不完的話，真是忘年交。」在和獨山坦誠相交的十多年間，我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生意上的知識和經驗。其中最難忘的一條是：做人要誠信，商業算計要精明。

曾經有人懷疑一個記者和一個企業家過從甚密，其實我和獨山的交往毫無利益可言。從獨山那裡淘得的諸多真經，才是我們君子之交最大的收穫。

獨山的振興鐘錶公司靠經營鐘錶振興，創造了他一生的輝煌，他生命的價值得到最淋漓盡致的宣洩。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全國鐘錶市場大滑坡，危險的警報拉響，但是曾經將風雲際會的市場降伏在充滿智慧的大腦之中的獨山，卻出現了不可思議的固執。在企業如日中天和開始走下坡路時，我都曾建議他另闢蹊徑，但這一次獨山以沉默應對我好心的忠告。他實在是對做鐘錶太有感情了，寧願冒險，不捨放棄。即使是投資了幾個項目，也是淡心無腸，全部以失敗告終，且套進去大筆資金。

雪崩終於爆發。獨山和他苦心經營十餘年的企業捲入巨大的漩渦，拖欠銀行上百萬貸款，近百萬個人集資款無力償還。獨山曾痛苦地告訴我，在和眾多手錶廠清算帳目時，許多廠家的老總看到他們一落千丈的境況，流下了傷感的淚水。

一時間，債主蜂湧而至，責難、謾罵不絕於耳。生性剛直的獨山無力回天，只好舉家流落廣州。很多人不知曉的是，獨山南去不是逃避，而是另打江山，圖謀東山再起。我深曉獨山的性格，他自己不會放棄，也不會放棄自己。

一個外鄉人在南國打拼不容易。但是只要賺點錢，他都用來償還集資者的血汗錢，年年如此。

然而，他最終未能完成這個夙願。臨近雞年，從異鄉傳來消息，張獨山因患肺癌抱憾而去。獨山曾經是名聞遐邇的商界嬌子，一個悲情英雄就這樣結束了他的風雲時代。

前幾天，獨山曾收留過的一個下崗職工來找我，說獨山的兒子托人處理他生前最愛讀的八百多本書，換成錢為他的妻子古淑英治玻獨山死了，他風雨同舟的妻子悲傷過度，雙眼看不見了。我忍著悲痛四處聯繫買主，這是我為忘年交獨山做的最後一件事。（文/梁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