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冬手記：

關於母親的話題實在太多。理解，誤會，親近，疏離，投合，陌生。各種理不清的情緒。

人們有著不同的經歷，對待各自的母親便有著不同的感情，或者熱愛，或者恨，或者愛恨交加。母親無法選擇，一個人可以在兩個以上的城市裡遊走和居住，卻不能在兩個以上的母親之間游移。就像是確定一條河流一條道路，從我們在母親體內萌動那一刻起，母親的地位就確定了下來。所以苦也好樂也罷，都無法抹去母親與子女之間的那層牽連。

作為母親，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有幕前幕後，白天黑夜兩個版本，只是在子女看來，當他們不能理解和接受母親的一些做法時，他們的目光切割了時間，時間化作碎片，碎片又整理出一個又一個事實，在他們心中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

當然，我們不能要求一個16歲的男孩子完全去理解一個成年女人的生活和情感，事實上，不但他不能理解，周圍很多人也未必能夠接受。

顯然，黃巖內心的想法要比他的語言更加豐富，他經常是沉默地坐在那裡，像是要搜尋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然後一句一句地慢慢陳述出來。在他看來，從他嘴裡說出對母親的抱怨，似乎有點兒困難。

說實話，我很難面對這麼傷感的一個男孩子，這不應該是他這個年齡的人所承受的事情。

這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中學生，雖然稚氣中帶著疑惑或者說難以釋懷，但我相信黃巖是愛他母親的，採訪中他不停地問我：媽媽看到了會不會傷心？我知道她不容易。

誰都不容易。也許我們能夠做到的，只有接受和尊重，對於母親，除了她的言行、外貌，還有她的隱私。

人生總要經歷很多事情，但沒有一種經歷能夠長過人生，對吧？

我想了好長時間，不知道這樣的事情該不該說，我怕我媽媽看到這篇文章，她肯定會傷心，但潛意識裡我又希望她能看到。

有些話我一直想跟她說，但不知道從哪兒說起。我和媽媽之間缺少溝通，從我上初二開始，我就不怎麼跟她說話了，我覺得自己這樣挺過分的，但就是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我媽媽顧不了我的學習，她平時很忙，我不曉得她忙什麼。她在一家公司做業務，沒什麼時間概念，常常是，我上學的時候，她在家呆著，我在家，她又跑出去忙工作。很多時候，我就是自己一個人在家，餓了在微波爐裡熱熱媽媽給準備出來的飯菜，或者自己煮方便麵吃。當然有時媽媽也帶我去外面飯店吃，但初中以後我就不願意跟她出去了，寧可一個人在家吃剩飯剩菜。像我這樣，我們老師都說，能以不錯的成績考上一所重點高中，真是不容易。

我知道我媽媽也不容易，這麼多年，她一個人把我帶大，還要顧著工作，姥姥姥爺那邊也需要她照顧，她挺累的，我記得有一次她哭著跟我說：以後要有出息，別像你爸爸那樣。

這是唯一一次她在我面前提到我父親，平時她從來不說。家裡也沒有父親的照片，似乎我們的生活中從來沒存在過這麼一個人。

對於媽媽跟我父親的婚姻，我沒什麼印象。我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兩三歲吧，他們就離婚了。為什麼離婚我不清楚，前幾年很偶然的一次，我聽到姥姥姥爺說起這件事兒，好像是父親帶著別的女人跑了。去年我見過這個叫父親的男人，看著很普通很不起眼，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回過頭來說說我跟我媽媽的事情吧。其實我媽媽長得挺漂亮，性格也外向，我跟她不一樣，我是什麼話都憋在肚子裡的人，所以這幾年，儘管她很疼愛我，但因為那些出現在我們生活中的男人，我跟她，就像玻璃杯裡盛的水，看得到卻觸摸不到，就是說，隔著一層。

具體什麼時候我開始意識到那些男人給我帶來困擾我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小學四五年級以後吧，那時候我也懂事了，我發現經常有男人來家裡找我媽媽。那陣兒很多情形是這樣的，我在客廳裡寫作業，媽媽和找她的男人在她房間裡呆著，一呆就是半天。我不願意理那些人，媽媽讓我叫人家叔叔大大的，我也不叫。雖然那時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事情，但內心裡我很牴觸那些男人。大概我六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放學回家，走到樓下時，一個鄰居大媽笑嘻嘻地問我：最近是不是總有叔叔找你媽媽？我「哦」了一聲就回家了。鄰居大媽以為我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實際上當時我特別反感她這麼套話，而且在我看來，她這麼問沒什麼善意，媽媽的事情對她來說可能是個茶餘飯後的談資，對我來說不是。

但真正讓我感到無法接受的是我剛上初一時親眼看到的一幕。這一幕，我真不願意再回頭去想。我要說「羞恥」兩個字可能有點兒過分了，但是當時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以後好幾年伴隨著我，我不知道安冬你能不能理解我，這種感覺我沒法兒跟外人說，但自己憋著難受死了。以前不管媽媽有這樣或那樣的事情，我跟她的感情還是很親密的，發生了那一幕後，我的感情跟她疏遠起來，我甚至害怕跟媽媽身體接觸。

那時我13歲，剛上初一。是個夏天。

那天我真不應該那麼早回家，但我忽然發起燒來，老師讓我早點兒回家休息。

我昏昏沉沉地走進家門，發現媽媽的臥室門虛掩著，裡面傳來一種聲音。開始我以為家裡進了小偷，心裡有點兒發慌。我悄悄走過去，輕輕推開門往裡看。媽媽和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他們在床上糾纏在一起。我懵了，趕緊退回來，轉身走出去了。

我沒地兒可去，就走到樓下的一個小亭子裡坐著。我忘了自己正在發燒，腦子最初是木呆呆的，好像什麼都想又好像什麼都沒想，慢慢地，腦子亢奮起來，開始胡思亂想，想是不是應該離家出走，或者跟媽媽大鬧一通。想的過程中，我眼睛看著門洞，看著進進出出的各種男人，猜想哪個是跟媽媽在一起的那個男人。

這樣坐了很久，天色慢慢黯淡下來。我看見媽媽從門洞裡走出來，站在門口向外張望，我看著她，她的頭髮濕漉漉的，顯然是洗了澡。我沒動地方，也不想動，那時我甚至想，如果這個人不是我媽媽該多好。

媽媽進出了好幾次，她肯定著急了。我有點兒幸災樂禍，其實這種感覺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怎麼會對媽媽這樣？

後來是我自己走回家的，因為我渾身變得軟塌塌的沒勁兒，除了回家，我不知道該去哪兒。

媽媽看見我，立刻迎上來想要抱住我，我下意識地躲開了。她站著發愣，然後哭了，她說：你們老師說你病了。我想她應該知道了什麼，但我們什麼都沒說，就是面對面站了一會兒，我低著頭，不願意看她。

那天我沒吃晚飯，也沒跟媽媽說話，進門一會兒我就躺倒了。我在家歇了三天，媽媽哪兒也沒去，守在我身邊給我餵藥做飯。媽媽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看著都難受，但我真的不想跟她說什麼。後來媽媽說了一句話：巖巖，別怪媽媽，長大以後你會明白媽媽的。

也許吧。長大以後我會明白她，但她會不會明白我？

從那件事以後，媽媽顯然謹慎了很多。雖然家裡還是有男人出入，但只要我在家，媽媽一般都不會讓男人久留。有時她跟人家出去，出去之前，都要叮囑我晚飯吃什麼。

不，媽媽很少在外面過夜，多晚她都會回來。她說讓兒子一個人在家她不放心。是，她是愛我的，這我不是不能體會出來，只是我心裡結了一個疙瘩，一時半會兒還解不開。

我媽媽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靠男人掙錢什麼的，她不是，她工作賺的錢足夠養活我們母子倆。我想她跟男人來往，可能是需要安慰吧，這不是我總結出來的，是看書看來的。我不知道其他孩子面對這種事情會怎麼想，我就是接受不了。我想不是有很多單身媽媽都一個人帶著孩子嗎？她們都像我媽媽這樣嗎？

媽媽也認真地談過一次戀愛。因為有一年時間，我經常看到同一個男人出入我家。那個男人看著很和藹，他不像別的男人那樣對我視而不見，他來了以後，總要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聊幾句。雖然我一開始對他很排斥，但也不表現出來，偶爾還能跟他說上幾句。

那一段時間媽媽看上去特別高興，她常常把那個男人叫過來，然後親自下廚做上幾樣拿手的菜。我想那時候如果有人看到我們，肯定會以為我們是一家，親熱地坐在一個飯桌上吃飯，時不時地互相給夾個菜什麼的。其實慢慢地我也接受了這個男人。雖然媽媽以前跟我說過，她為了我，也怕繼父對我不好，所以她不打算再婚，但我內心裡，還是希望媽媽有個安定的歸宿，至少我不會再看見那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了。真的，這種話，我很早就想跟媽媽說了，就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可是媽媽還是受到了傷害。初二放暑假時，有一天，我正和媽媽吃晚飯，忽然聽到有人在門外吵吵，還有砸門的聲音。我媽媽趕緊過去開門，結果衝進來幾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他們還沒說話就開始在我們家砸東西，那個女人打我媽媽，又是扯頭髮又是撕衣服。我上去幫忙，被一個男人推到了一邊。吵鬧中，我聽見媽媽對我喊：巖巖，你出去！

那是一個極其混亂的場面。發生得突然收場也很突然。等我們意識到什麼的時候，人家東西砸了人也打了，然後揚長而去。媽媽披散著頭髮坐在地上哭，我走過去拉她，她順勢就把我拉在她懷裡，嗚嗚地哭了起來。

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那個男人。他跟我媽媽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媽媽受到了很大傷害，她大病一場，在家裡歇了一個星期。等她身體健康以後，又恢復了以前的生活。而我們剛剛好轉的母子關係，也像一年前一樣，熟悉又尷尬。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跟媽媽的話越來越少，對那些男人，我也不加理睬，採取一種很漠然的態度。

媽媽的歲數也不小了，40多歲，我眼瞅著她臉上的皺紋開始慢慢增多，但她不服老，每天都化妝，頭髮還挑染成了酒紅色。應該說，媽媽是個很精緻的女人，她這麼打扮也讓人看得過去的。但我就是不明白，她怎麼就不能像別人的媽媽一樣踏踏實實過日子呢？

剛才我跟你說過，我見過父親。這是我猜的，沒人告訴我那個男人是我父親。

這是去年春節的事情。大年初五，一個穿著邋遢的男人到我們家來，我媽媽似乎很怕我看到他，她把那個男人拉進裡屋。我聽到他們在裡屋吵起來，吵得很凶。我頭一次看到媽媽反應這麼激烈，她喊道：你出去，以後永遠不要來找我們，我們沒錢！

我看到那個男人被我媽推搡出來，看上去很尷尬的樣子。他還朝我這兒看了一眼，想要說什麼，但很快被我媽媽趕走了。我問媽媽：是我爸爸嗎？媽媽跑進去，壓抑的哭聲一陣陣傳出來。

我不知道大人之間曾經發生了多少恩怨糾葛，也不想知道了。我只是想現在，希望媽媽改變她的生活，不要因為我找什麼不結婚的借口。我不介意將來的繼父對我好不好，他只要對我媽媽好就行了。

我不想再見到那些不知來路的男人，這些讓我感到壓抑，真的，這幾年，我一直很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