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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聞心
【有故事的人:陸笙 女 52歲 幼兒教師】
【前話】
女人是人間的一道美麗風景,不能想像,世界沒有了女人的輕柔婉轉和奼紫嫣紅會變成什麼樣。
做女人很幸福,可以撒嬌,可以享受萬千寵愛和呵護,可以穿漂亮的衣服。
做女人也很辛苦,要持家,要工作,要生兒育女,還要相夫教子。
做女人不容易,做一個要強的女人更不容易,做一個要強而且潔身自好的女人,更是難上加難——陸笙如今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知天命的陸笙,半輩子都交給了神聖的幼教事業。她愛孩子,愛自己的工作,堅信只要摸著良心辦事,就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每一個人。然而,她的心中也有許多的委屈,她也需要理解、需要鼓勵,只是想不到,理解和鼓勵她的會是一個突然出現的男人。
有人說,女強人都是孤獨的。陸笙不認為自己是女強人,但很多年來,工作都是她最大的精神支柱。
我這一生,沒有太大的波瀾。上學時我是好學生,工作了我是好老師——從來都規規矩矩,沒做過一丁點出格的事。
剛當幼教老師時,我才22歲,到現在整整三十年了。那時候單純,喜歡孩子,也喜歡這份工作,每天走進班裡,看見可愛的孩子們,就什麼煩惱都忘了。
我是個要強的人,只要是自己該做的事,絕不會馬虎了事。班裡二十多個孩子,吃喝拉撒都得管,一眼看不到,就會出狀況。我的神經總是繃得緊緊的,眼睛一刻不閒著,隨時注意孩子們的一舉一動,嘴裡還得一刻不停地說著,教他們怎麼吃飯、怎麼穿衣……一天下來,腳是腫的,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
幾十年如一日,我都是這樣過來的。凡是我帶過的孩子,沒有在園裡出過意外的,自理能力都特別強,每年先進的名單裡都有我的名字,可是,提職的時候卻永遠沒有我的份兒。我在幼兒園裡做了將近三十年,和我同時入園的老師有的做了園長,有的在教育部門任職,只有我,一直是個默默無聞的普通教師。園裡的領導換了一個又一個,園長的年齡越來越年輕,我也變得越來越老了。
其實,我並不在乎虛名,我在乎的只是人們對我的認可。雖然園長每年都給我頒發獎狀,可我知道,在很多人心裡,我是個不被喜歡的人。她們不喜歡我太能幹,尤其不喜歡我總能在園長面前提出各種新奇的好點子。甚至園長也不喜歡我,因為我總是說些她不愛聽的話。
我把幼兒園當作自己的家一樣愛護,每當看到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就會直接向園長反映。園裡老師眾多,言論不一,有時,我把聽到的意見變成自己的話說給園長聽,一遍、兩遍、三遍……直到引起她的重視為止。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太耿直,說話不會拐彎,但我沒有包藏任何私心,只是希望園裡的工作能越來越好。可園長未必喜歡聽這些。
工作多年,我得罪了很多人,但我不在乎,只要我說的、做的是為園裡好、為孩子們好,我就值得。領導和同事不喜歡我,沒關係,對我的工作成績,她們卻不得不蹺大拇指;不提職、不獲獎,也沒關係,孩子和家長們的認可就是對我最好的獎勵!我這一生,只想做個好人,摸著良心做事,無愧於心。
我真想一輩子和孩子們在一起,因為只有孩子的心地是最善良、最公正的,也只有孩子的眼睛最純潔、最明亮。可是,我50歲了,該退休了。
那個夏季,我天天躺在床上睡覺,不想講話。突然失去精神上最有力的支撐,生命對於我,就成了漫長而難熬的等待。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廢人。
在朋友的推薦下,陸笙應聘去了一家民營幼兒園。能再次回到熟悉的工作崗位,使她重新煥發了職業青春。
開始我也很猶豫,年紀大了,還能不能和孩子們一起蹦蹦跳跳,還能不能適應新的環境?而且,自己的孩子當時正在準備中考,需要媽媽陪伴。對孩子,我一直心存愧疚。因為一心投入工作,我要孩子比較晚,有了孩子以後,也沒有盡到太多母親的責任。孩子曾委屈地對我說:「媽媽不是我的媽媽,她愛的是別人的孩子!」聽到這樣的話我淚如泉湧,心裡像針扎一樣地疼。
好在這些年來,丈夫和孩子都慢慢理解了我,他們知道,不能工作我就不會快樂。他們都支持我去應聘。於是我去了,從教多年的資歷和豐富的經驗,讓我輕鬆過關。
上班那天,我很興奮。走進幼兒園,裡面的一草一木都讓我感到親切。孩子們在草地上嬉戲,個個都很開心,沒有比這更美的畫面了。
這是一所創辦時間不長的幼兒園,規模不大,但辦園理念前衛,環境也很好。老闆是從國外回來投資搞教育的,年輕而有魄力。我喜歡這兒,不僅僅因為薪資比較高,更主要的是,我看到了一個廣闊的舞台。
我精神抖擻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甚至比過去的三十年更賣力。我仍然帶班,只是要給年輕老師做副手。幼教行業需要保證教師隊伍的年輕化,這我理解,我願意做綠葉。每天,我是第一個簽到的老師。進了教室,我就開始做衛生,地板擦乾淨,玻璃擦亮,鋼琴擦得能照出人影。剛打掃好,另外兩個老師也到了,然後,孩子們開始陸陸續續被家長送進來,忙碌而快樂的一天就開始了。
下班後,我通常晚上9點以後才能回家。有太多的事需要做——寫一日總結、建立學生檔案、寫一周工作計劃,還要裝飾教室、設計展示區等等,白天根本沒時間,只能下班以後做。但我絲毫不覺得累,做這些事的時候,感到說不出地快活。
開學沒多久,有一天,班裡的小公主苗苗對我說:「陸老師,今天是我的生日。」
「是嗎?苗苗已經四歲了啊!」
我抱起她,在白嫩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小姑娘咯咯咯地笑了。
我悄悄和班主任商量,是不是給孩子買個蛋糕慶祝一下。年輕的老師感到為難,慶祝可以,蛋糕錢從哪兒出?給一個孩子過了生日,就意味著要給所有的孩子都慶祝生日,是筆不小的開銷。她說:「不如開個慶祝會,蛋糕就免了吧。」
我理解她的顧慮,但我更理解孩子。苗苗要是看到屬於自己的生日蛋糕,不知會多高興。中午我沒吃飯,匆匆跑出去,用自己的錢買了一個生日蛋糕,回來時,剛好趕上慶祝會。
苗苗果然很開心,所有的孩子都很開心,只有年輕的班主任面色不悅。
很多時候,人們更喜歡接納和自己一樣容易從俗的人,而敵視那些特立獨行的人——儘管他們可能很優秀。陸笙的耿介和不善交際,使她再次成為不受歡迎的人。
我沒覺得自己做得有什麼不對,我寧願自己花錢讓孩子快樂,就算為所有的孩子買生日蛋糕,我也樂意。一切為了孩子——這六個字在我心裡絕不是一句口號,而是我認真做事的準則。我相信只要我用心把每件事都做好,總有一天,人們會理解我的。
我經常和班主任一起交流心得,和她討論怎樣才能讓家長更放心地把孩子交給我們,怎麼做才能讓孩子每一天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年輕人經驗少、膽子也小,她總是瞻前顧後,擔心這擔心那,生怕出錯。但我卻躍躍欲試,心裡有很多想法,恨不得馬上實現。我們兩人的看法難以統一,我也不想和她起爭執,與其嘴上辯論,不如用事實說話。我決定自作主張。
聖誕節到了,我連夜在教室玻璃上噴了很多聖誕圖案,第二天早晨,我穿著聖誕老人的服裝站在門口迎接孩子,給他們每人發了一頂聖誕帽。孩子們高興得又跳又叫,家長也都很驚喜,連外班的家長都圍過來羨慕地指指點點。
班裡有孩子病了,我帶上水果,以園長和班主任的名義去看望;每個星期,我都抽出幾天時間去家訪,瞭解每個孩子的家庭情況,向家長介紹育兒經驗,也聽取家長對老師的意見;孩子在園裡打架了,我出面去解決矛盾,最後,還要代表幼兒園向家長表示歉意……
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所做的一切得到了家長的交口稱讚,班主任也心悅誠服。期末,我們班被評為優秀集體。我很高興,不是為了榮譽,而是因為巨大的成就感。
很多老師開始對我側目。我們班風頭出盡,外班的好多家長都在提意見,希望自己孩子所在的班都能像我們這樣。但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像我這樣付出的,為了這些孩子,我沒有過休息日,每天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累得要命,心裡卻快樂。俗話說:槍打出頭鳥。我的做法顯然讓很多人都不舒服,她們開始疏遠我,把我當成外星人一樣孤立著、防備著。我成了熱鬧的幼兒園裡最孤獨的一個。
我不在乎。在總結會上,我主動發言,向園長提了很多合理化建議,也提出了很多存在的弊端。老園長是返聘來的,她做了一輩子幼教工作,恐怕都沒聽過這麼多的意見,一時有些語塞。
會議室的氣氛有些尷尬,所有人都沉默著。我盯著自己的筆記本,也沉默著。每個人好像都對我樹起了一面牆,把我遠遠地阻在外面,我在狹小的空間裡艱難地呼吸,用力挺直自己的背。
忽然,一個男人說話了,聲音不高,卻瞬間穿透了所有的圍牆。
「我看,陸老師說得挺好的,有些建議可以採納。」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氣氛鬆弛下來。園長順勢點點頭說:「那會後我和樓總再碰一下。」
樓總就是說話的男人,剛剛來園裡主持工作的,據說是老闆的親戚。
倔強的陸笙在面對非議和誤解時一直努力挺直腰桿,然而,僅僅因為一句肯定的話,她竟忍不住潸然落淚。
樓總其實不懂幼教,他很少干涉園裡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只是個閒職。但畢竟身份和地位都在,他的話,大家不能不重視。
我很感激他,關鍵時刻為我解圍,並且當著大家的面說了一句肯定我的話。許多年來,我習慣了被排擠、被否定,忽然間聽到這樣一句話,竟覺得鼻子酸酸的。
樓總是個隨和的人,沒事就來園裡轉轉,和老師們說說話。總結會後,他就時常來我的辦公室坐坐,問問工作上的事,瞭解一些我的情況。雖然我比他大幾歲,但我很尊重他,每次都放下手頭的工作,認真和他說話。
一天下班後,樓總又踱進了我的辦公室,不巧我正要去家訪。他說:「沒關係。學生家住在哪兒?」我說了地方。他說:「那兒離幼兒園有點兒遠,你怎麼去?」我說:「我騎自行車去。」他馬上皺起眉說:「那怎麼行?天這麼冷,騎車太辛苦了。我開車送你去吧。」我慌忙擺手說不用,他卻不由分說把我拉到了他的汽車前,打開車門,對我做了一個很紳士的「請」的動作。我不好推辭,便坐進了車裡。
汽車平穩地行駛著,我的心卻不能平靜。樓總邊開車邊和我談笑風生,我和他應答著,眼睛看著窗外——我不想讓他看出我的眼睛是潮濕的。活了半輩子,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受到如此的禮遇,領導不但認可我的工作,還主動開車送我去家訪。樓總的做法讓我很感動。能得到這樣的重視,就是再累、再辛苦也值了。我雖沒有「士為知己者死」的豪邁,但也願為他的知遇之恩而鞠躬盡瘁。
「陸老師,你想什麼呢?」
樓總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我回過神來,發現汽車已經停在學生樓下了。我不好意思地向他道了謝,下車走進了樓門。
家訪結束時,天已經黑透了,家家都亮起了燈光。我心情愉快地往外走,打算坐公交車回家。忽然,一道燈光打在我臉上,晃得我睜不開眼。
「陸老師,我送你回家。」
樓總從車窗探出頭來,他居然一直在樓下等我!
我的眼睛又不爭氣地湧上了淚水。心情複雜地上了車,我不停地向樓總道謝,謝謝他等我。
樓總輕鬆地笑了,說:「沒關係。以後,我負責接送你家訪。」
「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連老闆都知道你是個難得的好老師了。我這也是配合你工作嘛!」
他說著看了我一眼,眼神裡有些東西一閃,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心裡隱隱感到有些不安。
樓總的表現漸漸讓陸笙感到難以捉摸。讓她更害怕的是,自己似乎也變得越來越依戀他的存在。
不能否認,我很喜歡和樓總在一起。我喜歡對他談我的想法,談我對幼兒園的展望,談具體工作中遇到的問題和解決辦法。他從來不會像別人那樣滿臉不屑,也不會千方百計地批駁我的觀點。他總是讚美我,誇獎我是最棒的。
「陸老師,你說得太好了,我和你的看法不謀而合,有你在幼兒園真是孩子們的福氣!」
「陸老師,你的想法非常好,就照你說的辦,我拍板了!」
「陸老師,你真是太棒了!」
「陸老師……」
無論我說什麼,都能引起他的共鳴。在他面前,我變得充滿了自信,越說越興奮、越說越開心,渾然忘了一切。
我壓抑得太久了,也委屈得太久了。三十年積壓的鬱悶似乎找到了出口。在樓總面前,我哭過,而他在安慰我的時候,抱了我。
我對自己的變化感到吃驚而又慌亂。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對他,我應該僅僅是感激。可為什麼,當我看不見他的時候,竟會如此想念他呢?
我不敢再面對樓總,刻意避免和他在一起。有時家訪也不讓他知道,自己騎自行車去。我不想逾越任何道德底線,那不是我的人生內容。我只想好好工作,做一個好老師、好女人。
可是,樓總對我卻一如既往。他還是經常去我的辦公室坐坐,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我故意裝作很忙的樣子,希望他趕快離開,但他還是流連半天才走。晚上,他有時會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哪兒,如果我還在園裡,就問我吃飯了沒有。我說還沒有,他就說:「我也沒吃呢。我們一起出去吃點東西吧。」我信以為真,就和他去了。點完菜他才告訴我他已經吃過了。這種時候,我會堅持自己埋單。
我承認,拒絕他有時真的很難。心裡想好了拒絕他的話,說出來就變得模稜兩可,只要他多堅持一會兒,我就讓步了。我是渴望看到他的,渴望他欣賞的眼神和讚美的話語,儘管那些讚美未必都是發自真心。這真的很危險。
我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行,故意穿些顏色暗淡的保守的衣服,故意很低調,尤其在樓總面前,不敢顯得太隨意,害怕他誤會我的意思。人言可畏,他是老總,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我卻不能不在乎。
我想過辭掉這份工作,遠遠地離開他。但我捨不得,離開這兒,我不知還能不能找到這麼好的機會。
我也想過,樓總是個好人,他應該不會有非分的想法,再說,我有什麼值得他那樣的呢?但我還是很擔心。我怕一旦有事情發生——哪怕僅僅是捕風捉影,我一生的操守就全毀了。那樣的代價我付不起。
我該怎麼辦呢?
半生為人師表,陸笙視清譽如命,她最怕的就是自己一直恪守的道德會毀於一旦。與其說她害怕的是樓總的靠近,不如說她怕的是自己心中的渴望。正是這種渴望,讓她猶豫不定、進退兩難。
明知不可為,最好不為之。清高了半輩子,陸笙需要戰勝的還是她自己——找回自信、放下渴望。只要道德的堡壘堅不可摧,外界的一切便不能擾動我們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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