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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曉桐
年齡:26歲
職業:文員
地點:戰國策茶館
▲大樹下他的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年輕時,我們不懂什麼
高三那年,我隨全家從東北返回到石家莊遠郊的一個小鎮上,插班進了志所在的學校。那是一所相對落後的中學,那段時間,我的心情很糟。家境貧寒,學校落後,前途迷茫,這一切使我非常抑鬱。
一個午後的課間,志的一陣笑聲吸引了我,我被那笑聲中隱隱透出的一種情緒觸動了。那是一種什麼情緒呢?傷感?惶惑?孤單?我說不清楚,但這都與我沉悶的心情模糊地暗合了。
志雖然多才多藝,但功課平平,據說他自幼喪父,他的大哥是鄰近縣裡一個掌握小小實權的官員。我開始有意無意地注意到志,志也分明感覺到了這一點。每每課前課後從外面進來的時候,志總是先找尋一下我的位置,深深看我一眼後再從我身旁走過去。直到畢業,我和志除了經常一瞬間的對視之外再沒有別的接觸,甚至連同學之間正常的交往也沒有。我和志都沒有考上大學。
離校的那天下午,我正在宿舍收拾東西,有同學進來說志在外面等我。當時我心裡一震:畢業了,我就要回到我鄉間貧困的家了,志也將在家人的安排下回到縣城去,以後我們各奔東西,志這時來找我做什麼?
志跨在山地車上,倚在校門口一棵大槐樹旁。我們面對面地站著誰也不說話,直到來來往往的同學開始以怪怪的眼光打量我們時,志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想再看看你。我走了,你,多保重!」我點了點頭,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志騎上車出了校門,騎到拐彎處停了下來,回過身向我揮了揮手,停了一會兒,然後就消失了。就在志揮手的那一刻,我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志就這樣從我的生活裡消失了嗎?
那一年我19歲。
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柔軟的心痛。
我還有兩個妹妹在讀初中,多病的父親再也沒有能力去供給她們,為了貼補家裡,畢業的那年秋天,我到石家莊來打工。
走進別人的都市,融入滾滾的人流,那種漂泊無助的感覺相信許多打工者都曾深深體會過,那種淒涼、無奈、壓抑,沒有親身體驗的人是難以想像的。我做過服務員、營銷員、打字員、會計等,工作之餘把所有的時間放在了夜大上,拚命地工作和學習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兩年裡,我拿到了大專文憑和會計師資格證書。
在我跳槽進入一家大型企業做財務工作並終於穩定下來的時候,兩年來一直杳無音訊的志再一次走進了我的生活。
那年中秋節,我請假回了一次家,就在我和妹妹們說笑時,父親領著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兒進了家門。我呆住了,竟是志。畢業後我未給任何同學留下家庭住址,也未和任何同學聯繫,志是回學校查了檔案才找到我家的。
「我想中秋節你一定在家裡,所以我就來了。」志一臉的興奮。
志畢業後上了職業學校,後來分配進了政府機關。中秋節的前一天剛下過一場大雨,我家離他家縣城有40多公里的泥土路。送走志的時候,看著他身上的泥漿,以及他不停回頭揮手的背影,我平生第一次產生了那種柔軟的心疼的感覺。
這種無力把握的痛苦難以言喻。
回到石家莊後,我失眠了。在許多不眠之夜,志漸漸遠去的背影一次次閃現在我眼前。於是在那個深秋的夜晚,我提筆寫下了給志的第一封長信。信中寫了許多陳年往事,寫了我的不眠之夜,寫了我渴望自己也與許多女孩子一樣快樂無憂。
就在信寄出去的第四天,志來了。那天下午,電話聽筒裡傳來他熟悉的聲音,志說他已經到車站。我剛說出「馬上去接你!」淚水就溢滿了雙眼,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很複雜。就在那一天,志第一次拉了我的手,第一次吻了我。
那段時間,我已不是原來的我了。遠離故鄉壓抑的環境,面對自己深愛的男孩,我陷入了一種迷亂似的放縱。志隔段時間就來看我一次,我們一起坐車去爬山,幾乎走遍了省內所有的旅遊點。那些日子,我時常是幸福著也痛苦著,因為我愛志,然而我看不到未來,這種無力把握的痛苦難以言喻。我如此,想志也是如此。
有一次,我們爬山歸來,肩並肩坐在車上,車窗外,一輪明月將所有的景物照得像鋪了一層淺淺的霜,路上高樓裡的窗口透出了溫馨的燈光。什麼時候能有這樣一扇窗子屬於我們呢?我不覺中流下淚來。淚水無聲,打濕了志的肩頭。
是的,如果我們想長相廝守,我們之中的一個必須改變現狀:我有年邁的父母需要照顧,還有兩個在唸書的妹妹,我不可能離開家,只能是志到我們家來,而志在縣城機關工作,讓他到一個農民家生活,所面臨的壓力不言而喻。面對這一現實,志和我一樣明瞭。於是那個夜晚,那個我的淚水無聲地打濕他衣襟的夜晚,志決絕地說:「我要走出去,我要掙好多好多的錢讓你和你們家過上好日子!」
在我迷離的淚眼中,志走了,去了那個南方的城市,志說他要幹出個名堂來,掙一個能容納我們兩個人的家。雖然志自幼嬌生慣養,少了一些男子漢的剛強,但志總歸是個男兒,他做了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應該做的決定。
那一夜,我們緊緊相擁到天明。
十幾天後,志回來了。看他坐在火車站的台階上一臉的疲憊和茫然,心痛擴散到了我的全身。我一生都忘不了志坐在車站邊一家餐館裡,面對飯菜愴然的表情,他說他餓了,他要把滿桌子的菜都吃下去。一米八幾的個頭,除了寬寬的肩膀外,瘦弱得幾乎要被風吹倒。吃完飯,志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什麼也不說,我什麼也沒問。南方一行的情況從他一臉的疲憊已然全部可見。
志說他既然辭了職出來了,就不想再回去,他想在石家莊找個工作。我陪他找了幾份工作,卻都沒被錄取,原因是他沒有專長,體力活又幹不來。我曾經求我的幾個朋友幫他找工作,但最終他沒去。志是一個男人,讓我去為他求別人,他無法接受,我自己也無法接受——我們都想在生活的殘缺中,固執地守候一份完美。
如此奔波了幾天,毫無結果。晚上回到他住的小旅館,他坐在床頭開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然後便緊緊地抱住了我,我無聲地流下了淚。那一刻雖然還在志的懷抱中,但我感覺志正一步步離我而去。那一天,我第一次沒有回單身宿舍,徹夜留在了志的身邊。那一夜,我們緊緊相擁。
第一次體味到了心碎的聲音。
志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看我,我們經常手牽著手靜靜地坐著,誰也不說過去和未來,只想固守這一刻光陰。有一天深夜,志從家裡打電話來問我:「如果我現在去你那裡,你會不會跟我走?天涯海角,我們總會活下去的。」我無言,淚水無聲地滑落。
我能嗎?我問自己。兩個人外出謀生也許並不難,然而我還拖著那麼沉重的家累,如果不顧一切地跟志走了,其結局將是如何?
那個夜晚,我以沉默拒絕了與志一起走天涯的約定,最後我對志說:「我等你。」
志再次遠走他鄉。十天,二十天……一個月過去了,沒有任何消息。我有些害怕起來,志第一次出走的情景不斷地在我眼前閃現,不祥的猜測使我終於控制不住自己。我打電話到了志的家裡,他姐姐說:「志前一天已經回家,現在他出去了,不在家。」我有些失望。
志沒有再來看過我,知道他已回到家中不再受漂泊之苦,我便不再有牽念的疼痛。一個月後,在中秋之後的第一個月虧之夜,我給志寫了一封長信,把我徹夜的思念告訴了他。信寄出後很長時間沒有回音。
在死一般的等待中,終於等到了那個中午,電話響了,那頭傳來一聲熟悉的「喂」,我一下子就哽咽了。志也沉默著不出聲。終於,志說:「為了改變這一切,我出去過兩次,但都失敗了,對不起!」志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一字一頓,一種不曾有過的恐懼掠過心頭,我知道結局來了。
志說:「我結婚了。」
我的眼前一陣昏暗。一個滔天巨浪迎頭打來,我的世界頓時變得混沌了。我記不清當時喊了一句什麼話便摔掉了聽筒,我讓自己慢慢蹲下來溜到地板上,把身子縮作一團,以抵禦胸口那鑽心的灼痛,平生第一次體味到了什麼是心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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