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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寂寞

我叫洛尤。女。學畫。愛哭。

路程是這樣囑咐我的。洛尤,以後要這樣介紹自己,這樣我就會認得你。

後來我站在103號病房的窗外,許多次想衝進去一把揪起他,大聲衝他嚷,我是洛尤,你認不認得我!可最終只是讓過路的護士幫我捎進去一朵幸福花,沒有包裝的,花瓣和葉子像咧開的嘴,不知疲倦地笑。

我想把所有的笑容都給路程,原原本本地。一天一點點,到地久天長。

(一)

我知道他的名字。路程。路程的路,路程的程。

他站在老師旁邊,泰然自若地介紹自己。我爸姓路,我媽姓程。他補充道。然後他抻了抻藏青色的衣領,穩當地朝自己的位子走去。

接下來的一天他開始畫畫,顏色明亮,並不說話。

他叫路程,其實是不愛說話的。

(二)

出了畫室是一條極窄而且髒的胡同,兩側勉強開了幾間小鋪子,柴米油鹽,和著老太太們零碎的家常,沿著凹凸的地面被風扯得稀薄冗長。

路程不討厭這些陳舊的味道。每次在路上偶遇,都見他用修長的手指掠過斑駁的牆面,中指尖劃過很美的曲線。在他眼裡,似乎醜陋的牆都是絕好的畫,他愛它們。

晚上的時候可以看見他被燈光拉得老長的影子,在暗橙色的空氣裡,漸行漸遠。

路程的畫從來都有奇特的生命力。他仿的凡·高的向日葵,淒厲的藍紫色和嘲諷的橘黃色得到了完美的統一,碩大的花朵極力地扭曲,狂妄而且孤獨。而背景,只不過是淡淡幾抹舒逸的藍色,漫不經心。

路程,你真他媽的是個天才。滿臉胡茬的老師叼著煙,用力地搖路程的肩膀。

他只是笑笑,抻了抻藏青色的衣領,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三)

天氣越來越冷。

路程的藏青色襯衫換成了藏青色毛衣。畫畫時依舊是半睡半醒的狀態,帶著不可掩飾的才氣和驕傲。

你的畫,顏色太灰了。他說著,用手指了指我的畫。

彷彿有種巨大的氣息籠罩著我,我的周圍一下子明亮起來。而路程,就是那個光源,晃得我睜不開眼睛。他是那麼明媚,那麼耀眼。

我抬頭看看他,沒有說話。

你叫什麼。他並沒有生氣,輕聲地問我。

洛尤。我記住你了。

(四)

公汽站對面,一個熟悉的人影。

路程用整面手掌按在牆上,那是一面暗紅色的牆,幾塊牆面脫落,遠處看,像一張蒼白的女人的臉。一瞬間我想起自己的母親,她無望的眼睛用力地張著,口中不斷地喊著一個男人的名字,然後顫抖地伸出雙手想擁抱什麼。

有時候她乾脆抱著一張男人的照片,很寂寞地笑。她的臉蒼白如紙。

我的眼睛澀澀地疼。

許久,路程轉過身,朝車站走來。

你剛才在看什麼。我說。

他沒有看我。洛尤,你看那女人是不是在笑著。他說著,用細長的手指指向對面的牆壁,唔,你覺不覺得,那塊牆壁……

在笑。

唔?

她在很寂寞地笑。我說完,將圍巾理好,上了到站的134路車。

透過窗子,我看到路程用不安卻驚奇的眼光看著我。

他跟著人流上了車,在車門快關上的時候大喊了一寂寞聲,等一下!然後他幾乎是掙扎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逆著人群,把我拉下了車。他帶我離開了人群。

下車走了很遠,大概已經穿越了幾條長長的胡同,他終於鬆開手。洛尤,你不要哭。我會難受。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把自己的左手套摘下來給他。

傻瓜,怎麼不戴手套。

手套不夠大,看上去很滑稽。可是路程沒有笑。他把我的左手放回我的大衣兜裡,然後將自己凍得通紅的右手插進褲兜裡。他的左手牽起我的右手,漫無目的地走。

不知道過了幾個拐彎,那只好看的手牽著我走了多少不見首尾的胡同,最後,我們來到了一所教堂門口,他直直地看著那隻大大的十字架。那一瞬間他像個無助的悲傷的小孩子,從前的驕傲分崩離析。

我不相信上帝。他低低地說。我爸爸病了。

我也不。

(五)

路程的手臂上有淤青,額頭上有幾處擦傷,創可貼遮住了他好看的眉毛。老師叼著煙問他,小子,哪來這麼多傷。他無比平靜地說,摔的。

鬼相信是摔的。

路程一定是打架了。

洛尤,你不要跟著我。他停祝

我順路。我答。

我變了。人是很容易變的。他轉頭看著我。

我一直篤定了那個有凡·高的向日葵般奇特生命力的路程,他像一棵將死的植物,眼睛裡是可怕的憂傷。

洛尤。他說著,把我的手放回我自己的大衣兜裡。

洛尤,你要記得把自己弄得暖和點。不要哭,不然我會難受。

洛尤,學畫,愛哭。以後要這樣介紹自己,我就會記得你。

我叫洛尤,我的父親不姓洛,我沒有父親。

路程恰好也沒有了,他說,上帝剛剛把他帶走了。

你小子能不能好好畫!像你這樣還想考美院啊?!你腦子裡在想什麼!老師把他的畫摔在地上。路程沒有說話,默默地回到了畫板前。

攝影燈發出了刺眼的光,照在宙斯石膏像的左側,巨大的陰影將我和路程分開了。瞬間,天涯海角。

(六)

路程不來上課。

那條腐悶的胡同沒了韻味,偶爾有人路過,長長的吆喝聲都變得乾澀。

畫室從此少了一個偏愛藏青色的人,他不愛戴手套,不擅言談。沒有人去選那個陰影中的座位,去畫宙斯像逆光而強烈扭曲的肢體。向日葵謝了。

路程不在。

我多次想起路程在教堂門口的眼神,寂寞得讓我心疼。可是路程,我沒有辦法將你從寂寞裡解脫出來,因為,我也是個病人。一個患仇恨為疾的病人。每一次看到我母親蒼白的臉和孱弱的身體,仇恨這惡疾就如洪水猛獸般襲來,反覆地折磨著我。

我恨我的父親。

(七)

每次坐車,我都有這樣的幻覺:一個高大的男生擠進人群,不由分說拉起我就走,只留給我一個落寞的背影,手心炙熱。他漸漸帶我遠離了塵囂,我心甘情願地跟著他,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汽車站,十一點整。

我提著書包,張望每一輛駛來的汽車。134路,已經過了一刻鐘,卻沒有蹤影。

不遠處傳來了很大的喧嘩聲,模糊看得到六七個人朝車站的方向走來。那幾個人肆無忌憚地勾搭著,偶爾爆發出很大的笑聲。近了,我勉強看到那些人裡有三個女孩,剩下的四個男生裡,有一個背著畫板。他有很好看的身材,走路有條不紊。

我本想看得清楚些的,可是134路車不失時機地來了,車燈很刺眼,我什麼也看不見。我踉蹌地上了車,雙手緊握住扶手。

啊,扶手被我握濕了。

沒看清。我真的沒有看清那張好看的臉, 光太強了。被風吹得凌亂的頭髮,挺直的鼻樑,我真的看不清了。更沒有看清一個女孩攀到他身上向他索吻,被他輕輕地推開了。

我想,或許那片巨大的光亮和陰影,是他永遠不能跨越的路程。

(八)

天氣暖了,金色的陽光把胡同的牆壁渲染得熠熠生輝,它們突然顯得可愛了。

我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又一次見到了路程。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險些摔掉了手中的畫箱。

我在等你。他抻了抻藏青色的衣領。

我突然想,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多的藏青色布料,供他穿這麼多的藏青色衣服。

喜悅從我的臉上綻開,可是路程依舊沒有笑。

我媽……到底和那個人結婚了,兩個月前。我爸才死了幾個月不到,她就再嫁。剛辦葬禮的地方一下子變成了婚禮,你知道麼,那是什麼滋味。

我低下了頭。

那又怎麼樣呢,起碼你是兩個人光明正大地結婚生下來的孩子。像我這樣沒有父親的野孩子,連那負心的男人終究有沒有愛過我母親,我都不得而知。所以路程,你要什麼我都能給你,除了安慰。我真的沒能力將你從黑暗中拉出來。原諒我。實在是因為,路程,我們都是寂寞的。

我只是看著他。

洛尤,下輩子,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會補償你的。

上帝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他摘下他的項鏈,放在我手心。

洛尤,這是我爸送我的。冷的話,就握緊它。

下輩子再見面,你忘掉他們,我記得你。

(九)

路程沒有死。

他得了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怪病,卻沒有死。

我幾乎是發了瘋似的衝向醫院。103號病房裡,路程安靜地躺著。

他做了開顱手術,頭上纏著紗布,臉還像以前那樣好看。我第一次看見他沒有穿藏青色的衣服——原來他穿淺藍條紋的病號服也很周正。我笑了。推門進去。

就算我的溫度已經不足以溫暖自己,也要竭力地溫暖他,或許互相取暖,寂寞就會漸漸隱去,仇恨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路程。我喊。

他抬頭,睜著那樣清澈的眼睛,輕聲問,你是誰。

你是誰。路程不記得。不記得他父親的死亡,不記得斑斑駁駁的牆壁,不記得那個叫洛尤的女孩。

什麼也不記得。路程忘記了。

(十)

我站在103號病房的窗外,許多次地想衝進去一把揪起他,大聲衝他嚷,我叫洛尤。女。學畫。愛哭。你認不認得我!可是我沒有。我只是站著,看他發呆,或者擺弄手中的藥盒子。

我握緊他的項鏈,卻只感到寒冷。誰讓那個半年前死去的男人的照片,牢牢地貼在項鏈的背面呢。這個負心的男人,到死都沒能讓我知道,他是否愛過我的母親。

路程,親愛的路程,我其實很多次地想像過,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們在陽光裡,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沒有寂寞,沒有陰影,沒有仇恨,沒有悲傷。可是,可是,上帝沒有給我們這個機會。

請你不要記得我。

(十一)

我叫洛尤。女。學畫。愛哭。

如果你們在某個胡同裡見到一個高個子的好看的男生,他穿藏青色的毛衣,不戴手套,喜歡用手指感受斑駁的牆壁。請務必幫我轉達一句話。

下輩子再見面,你忘了他們,我記得你。

(十二)

艷陽高照,一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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