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淺步調

她能經得起幾個整夜，又能經得起幾個18歲。

彎著嘴角的SD娃娃

很多故事的開始都有因可尋，一支鉛筆，一根繩子，或者一張照片。

我已經很久沒有拍過照了，最近的一次卻被大模大樣放在校園的公眾櫥窗裡。是學院報告的宣傳照，我坐在觀眾席，也許是過於安靜端正，所以攝影師選擇了接近我的角度。大概30度的側影，亂糟糟的馬尾，看起來很清晰。

我總是繞過櫥窗走，竭力避開那張照片，想到自己被掛在那裡，心裡隱隱不安，一個普通的女孩，不應該被擺放在眼光聚集的地方。

可夏晨非不那麼認為，他是看到照片後找到我的。打聽到我上課的地方，然後等在禮堂門外。多麼與眾不同的審美觀，他竟說照片上的我很有氣質。

男生的搭訕千奇百怪，沒見過夏晨非這樣的。既然他說有氣質就有氣質吧，反正我對他印象還不壞，呆呆的笑容，整齊的牙齒。我們坐在湖邊高高的看台上，柳樹枝輕拍著小腿，很愜意很舒服。夏晨非說你的側面真好看，像SD娃娃。

SD娃娃，夏晨非畫給我看。憂鬱的眼睛，翹翹的鼻頭，但他沒畫嘴，他說有了嘴才有表情，於是我添了一張露出門牙的嘴巴，夏晨非皺了皺眉頭，他說是不是你們女孩總喜歡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

夏晨非有一個籌劃已久的想法，偷回櫥窗裡那張照片，說是為了維護我的肖像權。我們趁了夜色的包圍，賊頭賊腦地站在櫥窗前。

櫥窗的背後，是一個小花園，種了很多冬青和洋槐，夏晨非鑽了進去，在櫥窗後面鼓搗了老半天。一會說要我找根木棍，一會又要我去借把小刀。星星掛在天邊掩著嘴笑，我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擦了擦他頭上的汗，他愣住了，抬起頭，隔著玻璃看著我。

夏晨非剛取出照片，就被一個恰巧路過的教工看到了，他喊了一聲，夏晨非拉著我飛快地跑，跑了好遠好遠，停下時相握的手心已經粘在一起。但另一隻手裡捏著的照片，卻在逃跑途中弄丟了。

雖然計劃失敗，但夏晨非握過的左手，讓我的血液橫衝直撞。那晚的我沉浸在興奮的回味裡，絲毫沒有顧及夏晨非失望的臉。

好多事一浮出記憶的水面，就是帶有顏色的。灰藍色，蒼綠色。

夏晨非的課本上有許多SD娃娃的臉，眼睛一樣，鼻子一樣，只有嘴巴或者上揚或者下彎。我以為他是因為喜歡我才喜歡SD娃娃的，可後來我才知道，事實正好相反，或者更要悲慘，夏晨非，他在留戀一個和我稍稍類似的影子。

高中時期，他遇見了那個側影很像我的女孩，雖然很瘦，但個性很強，最初他們鬥嘴的時間比合好的時間長。有一次，天氣很熱，女孩遞給夏晨非一盒酸奶，插著綠色管子，那以後他們就沒再鬥過嘴。

為了躲避老師和家長，他們約定，他在回家路上的一堵灰色牆上畫SD娃娃。沒有嘴巴，只有藍色的眼睛和鼻子，如果女孩今天方便見面，就添個上揚的嘴角，如果不方便，嘴角就是下彎。

整個學期因為甜蜜的約會，變得短暫而緩慢。可愛情的結局卻往往始料不及，那天的SD娃娃嘴唇噘得很厲害，和往常下彎的嘴角略有不同，夏晨非想女孩大概今晚有事，不能出來了。

可第二天，女孩板著面孔，從夏晨非身旁淡漠地經過，失去了往常的活潑和調皮。夏晨非不清楚女孩怎麼了，他繼續在那堵牆上畫SD娃娃，幾乎每天。可沒人再來為它們添一個嘴角，哪怕一個下彎的，傷心的表情。

夏晨非給女孩寫的信都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女孩猛然醒悟似的，發了狠地學習，向著考大學迎頭前行。他們的關係就這樣淡了下來。後來，女孩考上了北京一所重點大學，夏晨非由於分數並不是很理想，來到這所南方的二流大學。再後來，遇到我，一個和女孩很神似的女生。

和女孩的交集已經過去兩三年了，夏晨非心裡的陰影依舊拂不走，那個大大的問號彷彿一枚釘子將他釘在回憶的十字架上，難以超脫。在看到櫥窗裡我的照片那一刻，許多東西重新活了起來，像魚兒遇到水，大口呼吸氧氣。他找到我，也許是企圖通過我得到答案，或是重溫過去。

可他失敗了，他還是大段大段地去想著那個女孩，柔順微卷的長髮，一顰一笑，像最流行的SD娃娃。

結束愛情，應該比開始一段愛情更果斷。

我去中國人同學錄裡，找到女孩的聯繫地址。我要質問她，那年那天的種種緣由和轉折，雖然我明白，那是個不懂愛情的年齡，我無法要求它像高架橋一般四平八穩。

我將信寫了撕，撕了寫。最後匯聚在一起，不過短短的四行字。落款為，夏晨非的女朋友。他說過，他之所以忘不了她，是因為那枚一直卡在時間裡早就生銹的釘子。我要幫他拔開，敞通心扉，呼吸圓滿。

回信在一個禮拜後便收到。女孩說，當年的事，大多都忘了，只記得曾經為了一個男孩，等了整晚。她坐在一間24小時營業的冷飲店，望著寬敞的玻璃窗，心裡突然很煩躁。不是為男孩的失約，而是為這段愛情。就快高考了，仔細靜心想一想，他們失去的卻比得到的多得多。

其實，她不應該等一個晚上的，男孩既然開始沒來，半夜就更不可能再來。她等一個晚上，就是為了讓自己等到絕望得徹底，然後在天亮時，大聲說晚安。結束愛情，應該比開始一段愛情更果斷。

她沒有問男孩為什麼失約放她鴿子，也沒有問那堵牆上的SD娃娃，上揚的嘴角為什麼變成了下彎的。一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決定分手，一心一意備戰高考。她回信裡說，那年，她不是不愛了，而是她怕了，她能經得起幾個整夜，又能經得起幾個18歲。

信裡還夾了女孩的近照，她依偎在一個男孩身邊，籠罩在夏日明媚的陽光裡。原來，美滿的愛情，總是發生在陽光下。

我遇見的比我看到的更多，比如好運氣。

一切歸結為一場誤會。我想像著那年的黃昏，女孩畫了上揚的嘴角，心懷喜悅與憧憬剛離開，就被某個調皮無聊的小男孩改了過來，他不懂一個表情的意義，只是想模仿著畫SD娃娃哭喪的臉。

我猶豫了一天，最終還是把實情告訴了夏晨非。夏晨非聽我說完後，愣了半天，然後抿著嘴笑了，笑得彎下腰。造化弄人，他比我體會得要更深。

夏晨非最後歎口氣，杜可可，我……

我不等他話出口，我說夏晨非，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麼，洗清誤會也許你們還可以走到一起，別對我說對不起。我喜歡你，這是我的事。今晚我們如果還能再碰面，那麼還做朋友，如果見不到，那往後，我們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沒給夏晨非辯解的機會，一口氣說完便跑上宿舍樓。現在離熄燈睡覺還有半個小時，也就是說，夏晨非不可能在今晚再見到我。也就是說，我將失去一個叫夏晨非的男孩。不對，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得到過他，我只是想給自己找個漂亮的台階。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離熄燈還有15分鐘。我趿著拖鞋打開門，然後看到站在樓道另一側的夏晨非。他穿一件紅色帶花邊的上衣，很尷尬地說，杜可可，我借了女同學的衣服，才躲開樓管溜上來的。

你看，在今晚之前，我們又見面了。

我哭了，像彎著嘴角的SD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