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痛的輪迴……

沒有愛的童年

我不到半歲時母親就病逝了，因為兄姐太多，父親把我給了他一位不能生育的堂兄做養女。

養父長年在外打仗，不久就陣亡在戰場上。那時我只有兩三歲，養母成了寡婦。在那個年代，那樣閉塞的山坳小村，寡婦的生存是艱難的。寡婦的身份讓養母長年穿一身黑色對襟衣服，她日日抽煙解愁，終日看不到笑。

小時候我經常尿床，養母便會把我拖下床拳打腳踢。冬夜裡，她罰我光著身子站在屋子的角落。

農村裡用灶燒火做飯，我常常伏在灶口添柴，柴是潮濕的，我鼓著小嘴焦急地吹呀吹，柴還是熄了。我驚恐地看著養母把鍋鏟一扔，拿起火鉗就朝我沒頭沒臉地打來……我經常被她攆得滿村跑---村裡人對一個寡婦不公平的議論，她全發洩到了我頭上。

我的家鄉在湖南井岡山腳下，那裡群山綿延，景致極美。但是，這個美麗的地方留給我的卻是無盡的黑暗。

我害怕那裡的夜晚。記憶中，在那些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提著時隱時現的小煤燈，膽戰心驚地走在叢林小路上---養母在當地算富戶，她有很多房子。一個房子離另一個房子總有些遠。很多個夜晚，養母都會要我去另一幢房子裡辦事，今天去拿捆柴，明天去拿碗豆。黑夜裡，寒風呼嘯，如同鬼哭狼嚎，我怕，但恐懼讓我更不敢回頭，再怕也只能往前走。

那種日子貫穿了我整個童年，沒有人關心我幼小的心靈裡有多麼巨大的恐懼。惟一讓我欣喜的，是養母讓我讀書。她希望我有文化，將來她也有依靠。和每天挨打相比，背著書包去上學是我天大的幸福。這種幸福轉化成強烈的熱愛，從小學到高中，我一路成績優異，最後考到北京外國語學院。

一路顛簸的婚姻

養母沒有教我一些生活常識，更沒有教我如何去愛，如何對待被愛。我的所有知識全來自於書本，特殊的成長環境讓我成了學習上的好苗子，生活中的白癡。

我在北外讀了七年書，先四年英語，後三年俄語，畢業後在南京從事涉外翻譯工作。對於婚姻，我完全束手無策。我不知道婚姻裡什麼是最重要的，我喜歡長相漂亮的，我傻啊，其實男人的才就是貌啊，可那時有誰教我這些？

28歲那年，我認識了武漢男人大國，他從事水利工作，生得相貌堂堂。我們還談不上瞭解對方，就懵懵懂懂地結了婚。

兒子出生時，我和大國還在兩地分居。我獨自在南京，從十月懷胎到兒子三歲，我沒經驗，加上工作又忙，孩子帶得病懨懨，我自己也折騰得衣冠不整。大國很少去南京看我們，他總是忙。每年春節，我才能帶兒子回武漢。見面少，成了見面吵。大國怪我結婚了卻沒給他一個家，我怨他只顧獨自在武漢享受獨身世界，不管我們娘倆的死活。架還沒吵完，假期已經結束了。

結婚第四年，大國堅決把我調回了武漢。我在南京的工作很出色，因為這一調，一切又從零開始。

那時女兒也出生了。剛回武漢時，我被調到一個國家項目裡任翻譯，被派長駐宜昌。我想顧家，又不能丟了專業，只好折中---把兒子留在大國身邊，把女兒帶到宜昌自己身邊。我們又開始兩地分居。

宜昌的工程完成後，我回到武昌卓刀泉繼續任翻譯工作。我的家在漢口堤角，三十年前的公汽極少，我每天從我漢口的家到武昌的單位，懷裡抱著女兒，手裡提著物什，來回一趟得轉六趟車。車少，每趟車都擠得爆滿，車外懸著的，車頂扒著的……這風雨裡搖晃的車，多麼像我一路顛簸的婚姻。

日子過成了導火索

我永遠記得，當兒子出生時，我內心裡的那種巨大的興奮和欣喜。我一定要我的孩子得到幸福！

真正進入生活的激流時，我才知道自己的能力是多麼弱校我上班帶女兒每次趕車都要狂奔，有次女兒的腿還在車門外，車門就砰的一聲關了，女兒的小腿差點被車門夾斷……兒子只能留在漢口上學。大國在家還好，他一出差，兒子的生活就沒著落。更多時候，當我趕天趕地趕回家時，看著兒子正坐在黑暗的台階上等媽媽……

因為家庭和孩子，我的工作受到很大影響。領導說我工作態度不嚴肅，經常遲到早退。我心裡滿是委屈，大國卻覺得他比我更委屈，他怪我不會安排，不會計劃，「人家孩子比咱們的多，人家老婆也有工作，可別人的日子怎麼過得那麼井井有條？而我們過得雞飛狗跳？」我們彼此都覺得自己的一輩子被對方給毀了。

我現在後悔的是，我和大國每次大吵小鬧，從來沒有迴避過兩個孩子，有時吵得興起，偶爾看到兩個孩子淒惶畏懼的目光，那一剎那我也曾下定決心，再不能這樣當著孩子們鬧了。可真到了下次，脾氣一來，我們又顧不了那麼多。

從互相抱怨到相互仇恨，我們的日子漸漸過成了一根導火索，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

發現女兒的異樣是她上初中後。她特別迷戀電影明星，迷戀到忘了做作業，看著明星照發呆。突然有一天，她獨自跑到北京去，說要考電影學院。把女兒找回家時，我們發現她有點胡言亂語，看電視看得好好的，忽然站起來要到電視裡去，「因為我男友在那裡面１

女兒可能喜歡過一個男孩子---這是我們後來猜測的，我真後悔自己只顧和大國爭個輸贏，對孩子的心靈關心得太少，常年爭吵的不良家庭情緒，漸漸積壓在兩個孩子心裡，直至發生霉變。

兒子讀高中時，突然一反常態，只要我和他爸一吵，他就對我揮拳頭。大國不僅不阻止，反而流露出一絲得意。「看看，連兒子也忍受不了你了１一米八的兒子高大得像頭豹子，他會一把將我拎起來，像拎小雞那樣往地上摔去……

後來，兒子沒考上大學。女兒更是讓我擔憂，她的病發展得非常快，初中沒讀完，她就只能呆在家裡了。

那時我已經放棄了自己的專業，把工作調到了家附近，但是一切已經晚了。

女兒受罪晚景淒涼

大國退休後就病了，一病就是六年，我每天家裡醫院兩頭跑。孩子大了，可他們都不能自立。

而丈夫病逝後一年，家裡又出了大事。

前年夏天，我把女兒關在衛生間洗澡，突然發現她身子有些異樣……去醫院一檢查，她竟然有了6個月身孕！

我又急又氣。通過女兒斷斷續續的描述，我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回跑了多次，終於找到傷害女兒的男人。我要他給我女兒一個說法，最後把這事鬧上了法庭，他才賠了一萬多元錢。我本來還想告，卻發現自己再也沒有這個精力。

那些天，我陪女兒去醫院做手術。聽她胡言亂語地東扯西拉，我連哭的勁都沒有了。我問自己，我的一生，怎麼過成了這個樣子？

大國去世前，找關係幫兒子安排了一個工作。他一般住在單位裡。有時也回家，他回家只有一件事，就是找我要錢。我不給，他就掄起了拳頭。

兒子不回家的時候，家裡就我和女兒兩個人。女兒現在都快三十歲了，可她的智力退步到只有三歲兒童的智商。她生活無法自理，一刻也離不開我。

活到68歲了，我已覺得生命已經可有可無。但是，一想到女兒需要我照顧，我就希望能活到一百歲。

這幾天女兒鬧得特別凶，怎麼說也不肯吃藥。我就哄著她做下跪遊戲，以前我只要一給她跪下，她就很聽話地把藥吃下去。那天，我又給她跪下了，我顫顫巍巍把藥送到她嘴邊，她一巴掌打掉了。

我伏在地上到處找。我眼睛不好，快七十歲了，手腳也不靈便，我邊找邊責怪她，「這孩子啊，怎麼這麼不聽媽媽的話呢？」

忽然聽到外面有脆脆的童聲在喊奶奶，「奶奶，奶奶……」一聲又一聲，是隔壁張奶奶在和她孫子逗著玩。我呆呆地跪在地上聽，那個聲音真好聽礙…記者/樊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