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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離前讓我們爭分奪秒相守吧

郭茶一直沒有想好,要不要到北京與老公團聚。在此之前,郭茶在廣州生活了31年,看《城市畫報》和《香港風情》,吃早茶,閒時踩一輛白色單車去白雲山汲泉水回來煮荷葉粥、黃茶,日子過得逍遙而閒適。白天,郭茶的身份是中規中矩的小公務員,晚上是風情萬種的網絡寫手。就是在網上,她遇見了今生的剋星:她的老公偉。郭茶對後半生的暗自憧憬,便攪成一局亂棋。

她在京廣線的這頭,他在京廣線的那頭。見一次面,要跨越千山萬水。

郭茶始終不喜歡北京,她以為,北京是個聽交響樂的好地方,是個看實驗話劇和T台秀的好地方,可不是個生活的好地方。郭茶為了見她的「網絡男友」一路顛簸來京,北京春天的揚沙天氣就給了她一個下馬威:車窗外忽然洪荒末日般混沌了,樓也不見樹也不見,而火車上返家的女人們早有預備,紛紛拿出紗巾綢巾包頭遮臉,一面還興沖沖打電話給家人通報平安行程。郭茶甚是驚奇:春天刮大黃風的地方,居然也能讓人歸心似箭?

當然郭茶越來越沒有心情北上的理由,還不止北京乾燥的氣候,飛揚的風沙,還包括北方的飲食甚是不對她的胃口,到了男友的家,試圖「洗手做羹湯」,到處找不到透鮮的新海鮮,偶爾找到一條活的石斑魚,標價牌上的高價彷彿它是「海底恐龍」;也買不到蘆筍、莧菜、廣東菜芯,北京近郊的菜農,習慣等豆角韭菜都長「瓷實」了再收穫,郭茶每去一次,都歎息:連一斤「二八妙齡」的四季豆也找不到埃

戀愛時,人都是神仙,三杯咖啡能度一日;到了領證結婚,菜場裡能不能買到中意的四季豆,也成了心情砝碼之一種。郭茶回廣州後悶悶不已:去的時候正好是端午節,廣州家家戶戶插艾蒿,隨便到哪家去做客,一進樓道,就能嗅到艾蒿的清香,密密如網,這才是家的味道啊,而在北京,跑了四家菜場,楞沒見著一個賣艾蒿的農婦!郭茶感覺到她在北京的生活是如此「不順手」,就像一個左撇子,非要用右手執筷寫字那樣彆扭。

見面,郭茶就發脾氣,幽幽問道:你說你在乎我的感覺,我在此呆了31年了,你忍心我連根拔起,來適應北京的氣候、交通和飲食,你為何不為我著想?你以為,一個30歲的女人當「北漂」,會像荷爾蒙過剩時期那樣意氣風發麼?

老公緘默少頃,郭茶忽然悟到:他如果對她不留情面,同樣的任性言辭,他不能擲還給她麼?你憑什麼讓一名喝慣豆汁的人來吃海鮮?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男生,一瓶啤酒配一碗西紅柿撈面就可以讓他志得意滿了,只要,只要他對這一周小劇場的先鋒話劇津津樂道,他絕對不會感應到,自己的物質生活有任何缺憾。

偉當然也反問過郭茶:你認為我當「南漂」,就一定可以找到下半生的位置麼?我為什麼要來廣州?你給我一個充分的理由先!

郭茶脫口喊道:因為我在這裡。因為我的爸爸媽媽在這裡,我妹妹在這裡,我82歲的外婆也在這裡。

偉臉上的肌肉有抽動,郭茶的話,戳到他的痛處:偉的生母早喪,父親的一顆心,早在繼母和繼母帶來的孩子身上。偉18歲起,就開始了獨立生活。

那個家,早不是他背後的支撐。

郭茶忽生歉疚,無聲地擁住他,額抵住額,湧出淚來。

郭茶後來對我說:網友之戀都辛苦,因辛苦而情緒顛簸,所以爭執與和好,是家常便飯。我最憐惜老公的時候,下決心一回廣州就辭職,讓他結束以成箱碗麵度日的孤單歲月;然回到廣州,吃上最入味的蝦餃,心中便有不平,他說他愛我,為何連這一點點都不肯遷就於我?

繼續用人民幣鋪鐵路,但這漫長的旅途,已從甜蜜,緩緩變為惆悵。

就在郭茶不知道何去何從時,出了一件大事:郭茶的父親病了。

郭茶的老爸最愛大女兒,年輕時甚至讓兩歲的郭茶騎在他肩上逛街,一騎就是一天;等郭茶大了,女兒喜歡的男生老爸竟也愛屋及烏,連下棋也處心積慮地「要讓這小子一又四分之一子,否則,他輸了棋,找我女兒撒氣怎麼辦?」這麼鞠躬盡瘁的老爸,忽然一病不起,經確診,證實他只剩最多半年的時光。

郭茶的老爸是肝癌。

郭茶一家的生活,就像多米諾骨牌倒了第一塊,其餘的日子、從前的周詳從容,都一塊接一塊慌亂地坍倒了。無數次,郭茶提著煲好的湯到醫院腫瘤病房去,看到陪夜的母親握著父親的手臂,睡著了。護士進來扎針時,郭茶看到母親深陷的眼眶,和父親手臂上的握痕:55歲的母親,在父親的呵護下無憂無慮過了一生的母親,她越來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臂,是生怕冥冥之中的力量帶他走吧。

父親的病,對母親的煎熬,比父親本人還要大。

一直不看好女兒婚事的母親,也一直反對郭茶遠嫁的母親,有一日在醫院茶水房中,忽然問郭茶:你還喜歡他嗎?如果喜歡,你們在廣州辦個婚禮,寬慰一下你老爸。你趕緊跟他去北京吧。

郭茶驚詫。在這生死關頭,怎有心情慮及兒女情長?

母親幽幽吐一口氣:你爸這一病,我一直在問自己,我們這30多年的相處有無遺憾?我想起我們新婚時,我被派往海南工作一年,又派往香港工作兩年,樂不思歸;你爸馱著你去吃炒粉,去看乒乓球賽。年輕時不覺得什麼,別說三年,哪怕一二十年,都覺得未來相處的日子還長,都覺得自己的發展和自由才最重要。我從沒想過,分離的時刻近在眼前了(失聲啜泣),如果我能預知今日,我絕不會在香港多留一年……

郭茶心底的震動是難以言訴的,她臉色蒼白,在茶水房裡呆了一下午,終於撥響那個多日無暇撥響的手機……是的,她從來沒想過她與她的冤家,他們相聚的時機也不是「恆久遠」的,她從未想過他們拌嘴、冷戰、和解、任性地拉鋸,這些甜蜜的循環某一日亦會終結,而在終結的那一日,他們回想往事,遺憾的將不是相守相望的時間太長,而是分離太長、眺望太長、浪費的時間太多。相愛和相守的時間總比我們預料的要短,即如此,為何要計較為了在一起誰做的犧牲更多?

父親的頭七一過,郭茶就打點好行裝,迅速北上。她相信這也是父親的遺願。就在她北上的前一日,偉打電話給她,說夢見她父親穿白衣白衫,飄然而至,與他下了一盤棋。

郭茶的父親,是贏了一又四分之一子走的。而平常,他與偉下的那盤棋,都剛剛輸了一又四分之一子。

郭茶聽得呆掉。隔著千里電話,偉輕聲說:爸沒發一言,我已聽懂他所有的囑托。郭茶微笑,淚已披得一臉。

老爸是以如此空靈的告別方式,對她說:為了我,也為了你們自己,爭分奪秒地相守吧。世間棋局,本無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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