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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當年媽媽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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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欲養,而親不在。這種痛楚與無奈相信很多人都有。可是,他們是非親關係。他叫了幾十年媽媽的那個人,其實只是他的奶媽,但他沒有一天不懷念她。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講述自己對母親的一片深情。

■采寫:記者 畢雲

■講述:非月(化名)

■性別:男

■年齡:46歲

■學歷:大專

■職業:經商

■地點:武昌街道口某咖啡館

非月(化名)說想講講他跟養母之間的感情,養母去世多年了,但他每天都覺得她還活著,跟他在一起。一個男人46歲了,說出這樣的話,而且是用那樣一種極溫和的普通話說的,我想,他應該是那種敏感、細膩、溫和的男人,他的身材甚至是纖細、瘦弱的那種。

見面的一瞬間,我以為認錯了人。他臉上的線條很硬,目光一點也不柔和。可是,聽他講起他的養母后,我又發現,我的預感沒有錯,他的內心是那般敏感、細膩,像個詩人。他其實是一個很溫情的男人,只有這樣的男人,才會那麼細膩地描述出幾十年前母親的一滴眼淚。

「我寧願少活20年,也要養他」

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家咖啡館,是我一個好友開的,我替他打理。我有自己的生意,但我那生意很簡單,就是每年坐收門面租金,不用費心,我選擇來這裡,是因為我喜歡這種閒適的生活。我特別喜歡下雨的天氣,也許是因為在我的童年記憶裡,總有水呀、眼淚呀這些元素。下雨的時候,我可以整天整天地坐在靠落地玻璃窗的位置,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不受任何干擾地隨便想我的心事,想得最多的當然是我媽媽,我覺得窗外的雨就是我媽的眼淚,我從來沒覺得她已經死了,我覺得她每天都跟我在一起,在心裡跟我說話。

非月說的媽媽,其實是他的養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奶媽。

我出生第9天就被我親生父母送到了爸爸、媽媽家,因為在我之前,有一個姐姐夭折了,我出生後,算命的人說這孩子面帶殺氣,克親人,一定要送出去撫養,否則大人小孩命都難保。我親生父母雖然都是機關幹部,但因為第一個孩子夭折了,也不敢不相信這些,便在同一個縣城裡找了一家人,希望將我寄養在他們那裡。

其實,我媽媽的一個哥哥也會點相術,看見我的時候,也說我面帶殺氣,堅決反對媽媽接受我,他說:「你要養這孩子,會少活20年的。」可是,媽媽那時跟我親生母親一樣也在坐月子,一見我便頓生憐愛之心,她說:「我寧願少活20年,也要養他。」

我來的時候,爸爸、媽媽已經有4個孩子了,大哥比我大12歲,大姐比我大8歲,小哥比我大4歲,還有個小妹妹,只比我小一天,因為我來了,媽媽的奶水不夠,妹妹被送給了別人家。

我就這樣來到了爸爸、媽媽家,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

一缽粉蒸肉

我最早的記憶是媽媽第一次流淚。

那是3歲時,我出麻疹。老人說出麻疹不能見風,媽媽怕我跑出去吹了風,抱著我整整在床上呆了40天。老人還說出麻疹不能見葷腥,有一天,爸爸端回來一大缽子粉蒸肉,饞得我直流口水,我求媽媽:「媽,那肉你要給我留著啊,等我病好了我要吃。」我剛說完,就感覺臉上吧嗒掉下來一滴水,原來,是媽媽在流眼淚。接著,媽媽對爸爸好一頓數落,說他不該在這時候端回來什麼粉蒸肉。其實,那時候糧食很緊張,肉更是稀罕之物,爸爸因為在糧食加工廠工作,近水樓台,才有機會弄回來這點好吃的,要知道,我那幾個哥哥姐姐都饞肉吃埃

在我媽媽眼裡,我比她那幾個親生兒女都更重要,任何時候,她那母愛的天平都是傾向我這邊的,在那個家裡,我享受到了獨生子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我記憶中還有一缽粉蒸肉,那是大哥18歲、我6歲那年。大哥在知青點當鄉郵員,工作很辛苦,難得回來一次。桌上有一缽粉蒸肉,大哥眼都直了,伸出筷子就要夾,爸卻把碗一敲:「慢點,你小弟弟還沒動筷子呢。」直到我吃得不想吃了,爸爸才准哥哥吃。我們那個家就是這樣,不管什麼時候,有點好吃的都是先讓我吃,我吃不完的,哥哥姐姐才能吃。

小哥跪著挨打

記憶中,媽媽第二次流淚是我6歲那年掉到水塘裡了。

那是冬天,家裡的豬娃跑了,爸爸媽媽都出去找豬娃了,讓10歲的小哥帶著我玩。小哥也是個孩子,貪玩,跟別的小孩打彈珠去了,忘了看管我,我掉在門前的水塘裡了,小哥聽到呼救,跳進塘里拉我。也許是我穿的新棉襖起了作用,一個10歲的孩子居然救起了另一個6歲的孩子。

當兩個孩子都像落湯雞一樣站在爸爸媽媽面前時,受到了完全不同的待遇。媽媽趕緊把我脫光了捂在暖和的被子裡,卻讓渾身濕淋淋的小哥跪在地上,爸爸打他,媽媽罵他:「要你看好弟弟你跑去玩,你淹死了不要緊,把別人家的兒子淹死了,我怎麼賠人家呀!」我一向跟小哥感情好,看小哥挨打,我光著身子從被子裡跳出來,跪在地上求爸爸媽媽放過小哥。媽媽生怕我凍著了,馬上抱起我,心疼得直掉眼淚。

記憶中,媽媽第三次流淚是我7歲那年眼睛被炸傷了。

1967年8月,看上去一向很健康的媽媽突然患了腦溢血,被緊急送往醫院。奇怪的是,她上午發病,下午我的眼睛就被炸傷了,恰恰相差12個小時。也許冥冥之中真的有命運的安排?母子之間竟然如此息息相關,血肉相連。

非月神情坦然地指著右眼對我說:「你沒發現嗎?我的這隻眼珠是假眼。」我看了看,確實是假眼,雖然很逼真,但沒有焦點。

我猜想一定是他媽媽住院之後沒人照看他,才導致他眼睛意外受傷的,便問:「你媽媽是不是一輩子都因為這件事很自責?」他沉默了一會,點點頭:「是的。但我的眼睛是在我親生父母手上受傷的。媽媽完全不該自責。」

那天上午媽媽進了醫院搶救室,全家人都跟去了醫院,我親生父母見情況危急,把我接回家了,誰知下午我便出了事。我調皮地將火藥裝進一隻螺絲帽裡,擰緊了使勁往地上一摔,就為了聽那一聲響,結果一聲巨響之後,我被炸得血肉模糊……

那時候,縣醫院就兩層樓,媽媽住一樓內科,我住二樓外科。媽媽病情穩定之後,清醒過來了,一個勁地問怎麼沒見我,誰也不敢告訴她實情,編了各種謊話騙她。最後,實在騙不過了,才把她帶到二樓來見我。

媽媽一見我就流淚,我那時好奇怪,媽媽的眼淚怎麼那麼多,怎麼擦也擦不完。媽媽坐在我的病床邊,不停地責怪自己,她說,如果不是她生病,兒子的一隻眼睛不會丟。

非月突然猛喝了一口面前的那杯苦丁茶,說:「媽媽那次的眼淚給我的印象太深了。後來,只要到下雨天,我就覺得雨水很像媽媽那天的眼淚。也許我就是因為這個,才一直喜歡下雨天的吧。」

「鐵將軍」把門

媽媽病好之後,身體大不如從前,我也到了該上小學的年齡,親生父母把我接回家了,可是,我死活不願意,在我心裡,只有一個家,就是爸爸、媽媽的那個家,雖然那個家遠不如親生父母家富裕。

媽媽為了讓我能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可謂用心良苦。一放學我就回爸爸媽媽那個家,可是,每天都是「鐵將軍」把門。那時,大哥下放到知青點了,姐姐在外地工作,家裡只有爸媽、我和小哥了。我問鄰居,我爸媽和小哥人們都去了哪裡,怎麼我每天放學回來家裡都沒人呢?鄰居騙我說,他們都有事呢,要很晚才能回來,你先回你自己家吧。其實,那時我爸媽就躲在鄰居家裡,媽媽一邊從門縫裡往外偷偷看我,一邊還死死地把小哥的嘴摀住不讓他出聲呢。

我每天晚上坐在爸媽家門口等,天色越來越晚,等不到他們,我只好回親生父母那裡。

後來,大人們拗不過我,我還是又回到了爸爸媽媽身邊,直到12歲,我才回到親生父母那裡,但12歲之後,我什麼時候想回爸爸媽媽那個家就回去,基本上都是在那裡吃飯。

我問非月:「你的親生父母,是不是給了你養父母撫養費?」他想了想,說:「7歲以前是給了錢的,後來,兩家像親戚一樣走動,就沒仔細算錢了。我爸媽對我的恩情是永遠沒法用錢來衡量的,如果算錢,他們也是虧的。」

爸媽都享不到兒子的福了

我不是個迷信的人,可是,有些事真的是很奇特。

我的親生父母至今仍很健康,可是我爸媽也許真的是在我身上耗盡了心血,他們都沒活到高壽。

我爸1980年就去世了,臨死前,我問他想吃點什麼,他說只想吃橘子罐頭。吃完我給他買的那瓶罐頭,他就無憾地去了。

媽媽是1988年元月去世的,她去世的日子,正是我的兒子滿週歲的第二天。也許,她是一直撐著熬到那一天的,因為她太喜歡那個孫子了,孫子也跟奶奶有緣分,牙牙學語時,竟然最先會叫奶奶,過了很久才學會叫爸爸、媽媽。

非月長歎一口氣,說:「難道真有命運相剋之說?我媽那句寧願少活20年的話竟應驗了。」沉默了好久,他才從這種自責中緩過神來。

如果我爸媽至今仍健在該有多好埃現在,大家的生活都過好了,送出去的那個小妹後來接回來,現在也過得很好。我們兄弟姐妹來往密切,其中,我的經濟條件是最好的,完全可以讓爸爸媽媽安享晚年。可是,他們卻享不到兒子的福了。

[記者手記]

媽媽的眼淚是珍珠

記者 畢雲

子欲養而親不在,這種痛楚與無奈,在非月的心裡更為特別。因為,他與那兩個被他叫爸媽的已故老人沒有血親關係。正因為非親,他們對他的費心養育並非出於義務,所有他才覺得,沒能奉養他們、報答他們的恩情是一個格外遺憾甚至痛心的事,比沒能奉養自己的親生父母還甚。

我讓非月總結一下他養父母的特點,他只說了兩個字:善良。他說,雖然媽媽沒有生他,但他一直認為他的生命是媽媽給的,媽媽的乳汁餵養了他長大,媽媽的性格影響了他的人生。雖然媽媽文化程度不高,從來沒教育過他應該怎麼樣,不應該怎麼樣,但媽媽用自己如何做人的方式深深地影響了他。他以前是個脾氣暴躁、心性浮躁的人,肝火旺,愛爭強,現在,他心平氣和,一切隨緣,善待所有人,也許正因為這樣,他從商之後,總是在關鍵時候能得到「貴人」相助,風順水順。以善待人,會得善報。他說,這一切,都是媽媽對他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其實,非月能有這樣的人生感悟,何嘗又不是對善良的養父母的一種報答呢?這樣,媽媽的眼淚就沒有白流,而是變成了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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