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傾城
傾城出嫁的那天,桃花紛飛得近乎慘艷。隨風繽紛的花瓣像粉蝶一樣在空中翻飛、跳躍,然後,奮不顧身的撞進歡娛的人群。發間、臉上、肩上、衣襟上花的淳香氤氳不散。著一襲喜裝的傾城,紅雲堆垛著浮在臉頰,分不清是湧起的潮紅,還是飾臉的胭脂。浴洗過的青絲讓人想到了錦緞,縷縷間嵌著淡雅的清香。綴著各色珠釵的鳳冠端端的貼在發上,底色的金黃與烏髮搭配得恰到好處。侍兒扶著的雙手在並不強烈的陽光下依然白嫩的讓人心醉,十指纖纖如筍,如白於一般尋不到一絲瑕疵。霞帔下的一雙玉足蓮步慢移,長及腰間的髮絲隨著裙裾的下擺若春柳一步一輕擺。傾城是在「桃花雨」裡被人扶進了花轎,轎簾放下的剎那,無雙看到了她靜若處子的面容。傾城的樣至始至終都再沒有抬起,彎彎的睫毛安靜的為這雙眸守侯;鮮艷欲滴的唇輕闔著,嘴角平靜的畫在臉上——彷彿她不是新娘,這是一場與她無關的婚禮。
起轎的時候,桃瓣沒有停息,紅艷的花轎似乎已被裹挾進了淡粉色的桃瓣裡。花轎了的傾城依舊流連在昨夜漫天的桃花裡。那個粉色的掬著馨香的夢亂了她所有的思緒,紛紛蕪蕪,恰如那一地的落紅。輕起了一陣亂風,一片花瓣從前簾闖進了花轎,爾後有從側窗斜飛了出來。風裡,無雙和別人一樣都瞇起了眼。忽然,他感到唇上一點略苦的濕潤,詫異中他手撫過乾裂的嘴唇,卻觸摸到一片花瓣,他輕輕揭下那片殘紅,捏在指間端詳,幾點紅色的液體如露般沾在花瓣上。無雙的眼定定的看著這片花瓣,耳旁的喧鬧消彌無蹤。突然,他將那片內花瓣狠狠的塞進了嘴,近乎瘋狂的咀嚼,牙與牙磨得格格作響,一股胭脂的香味漸漸的由口腔游出了他的鼻息,顴骨的張合也慢慢緩了下來。吞嚥的聲音隨著喉結的一上一下一在無雙的喉間悶響,一行淚中那頂花轎愈來愈模糊。桃花依舊在飛,那一片又一片旋舞的花瓣翩躚成了一道巨大的粉簾,將無雙與那頂喜慶的花轎隔在了兩邊,那一朵艷紅在粉色裡搖曳,漸行漸遠.
「抓不著,抓不著……」脆冰般的銀鈴在桃林裡蕩漾開來,繁密的花枝間一個纖弱但輕盈的聲音在飄。粉紅的裙裾、粉嫩的臉龐隱約在一片粉色的海洋裡。飄起的裙邊從枝頭的花上掠過,輕盈的又如花間舞動的蝶兒。許是這蝶兒調皮了些,一不小心便晃下了幾瓣香艷的花魂。
「傾城,你慢點,小心摔著——」有些急切的聲音似乎也在林間追趕前面的那一陣笑語,更有力的是劃過衣衫的聲音。端坐在枝頭的套話,迎著春陽,靜穆的有如西天的的佛。風動身動心不動,靜默的花蕾在明麗透亮的陽光裡像略施粉黛的淑人端著身姿,俯看林間嬉戲的甜蜜;稍一搖擺又恰如欲墜的玉盞,驚壞了數下的一對璧人。
衣襟撲下了縈繞林間的馥郁芳香,無雙與傾城依偎在一株桃樹下,沒有了往日的甜言蜜語、相視莞而。傾城將裙帶慢慢纏住食指,又任它慢慢散開;再纏起,又再散開……紛落的殘花如靜美的秋葉撒在攤於嫩草的裙裾上。一層薄薄的紗像是休憩了無數各色各樣的粉蝶,輕輕的覆住了那對令人浮想的玉足。傾城的眼不再碧波橫陳,失明似的盯著裙上的花瓣,一片,兩片,三片……「你真的……真的要去嗎?可不可以……」傾城回頭斜望著無雙,淒婉的臉上一對眸熒熒點點宛若夏夜辰。淒婉——一枝帶雨的梨花,綻放在無雙的腮下,他不敢去面對。無雙仰望著空空的枝頭,一瓣花在他的瞳仁裡愈旋愈大。
秦國的虎狼之師湧出了崤山,逼陳在趙國的邊境荒原上。長平的上空的陰霾肆意的堆垛出從未有過的濃郁。無雙執著鐵戈銅鑄般的立在女牆後,眼望見的是秦軍綿延得如白色波濤的營陣。無雙的站姿在唳風中沒有改變,腦中翻滾的是聽聞的血漫沙嘗兵戈擊鳴,還有桃花下燦若玉盞的傾城的臉。
凜冽的風襲捲著無雙的週身,襤褸的衣衫叫風扯得獵獵作響,枯槁的面龐上撩起的亂髮來回割劃。漆黑如墨的葉,無雙又望見了那點微弱卻溫暖的燈光,而這一次真的不是在夢中。是的,不是夢幻。雖然週遭的寂靜讓這一點光亮虛幻的有如夢境,但淌著血的腳用刺痛作證這是一個事實。無雙乾裂的唇角疲憊的掛上一絲微笑。無雙跌撞著挨到自家門前,輕輕的推開柴扉,「吱呀」的一聲竟讓無雙的心猛然激悸動了一下,彷彿還有些牽扯得生疼。
「誰呀?」蒼老而熟悉的聲音+從土牆那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摸索聲後緊隨著幾聲遲緩的腳步。
無雙沒有回應,他的咽喉痙攣了一般,肌肉繃得緊緊地,彷彿要封鎖住所有在心裡輾轉了千萬遍的話語。無雙知道家裡那盞古舊的油燈此刻正端在母親蒼老的手上。屋裡的影在緩緩移動,無雙望著漸近的光亮,忽然失去了先前想像的歸家擁抱母親的勇氣,心傷竟還升騰起一絲疑懼的霧靄:這是不是夢幻又一次不懷好意的圈套。
斑駁的牆面,影突然都停了下來,向浮雕一樣刻在牆上。無雙撩開眼前發著酸臭的髮絲,他分明看見那如枯枝的手在微微的顫抖——抖出青銅盞內的些許燈油,任它順著油膩古樸的的鑄型滴落在腳前的地上。草芯上如豆的焰在異樣的舞,挑動著屋內的影又鬼魅般的跳躍。一雙昏濁的眼並著山壑一般的糙皮瞬間便鏤刻進了無雙的心裡,這張刺得他心碎的臉龐讓無雙至死也沒能忘卻。無雙轉過身,闔上柴扉,抬手的剎那拭去了眼裡盈眶的淚水。
夜,無雙拭回了溫暖的感覺。滿是補丁的被裡,他酣然入夢。屋外的桃花紛飛蝶散,飄在無邊的暗影裡,慌亂的裝在牆上,撞在扉上,撞在地上。粉瓣亦成了千唇千靨,以馥郁為羽翅翔進他的夢裡,千百遍的舔他吻他。這一夜,無雙的夢裡滿是桃色的蝴蝶,浸潤著清新得香,翩翩起舞。無雙醒來時,屋外桃花的遷移還在繼續——日下的飛花透亮而絢麗。窗台上覆著零落的粉艷,一陣脆冰般的銀鈴觸電似的在他的腦海裡蕩起漣漪。
「娘,傾城怎麼樣了」母親略顯蹣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無雙便不由自主地問了出來。沉默,如雕塑一般的沉默。他能看出無雙眼中的期盼,但他也不忍心親手將兒子的希望刺破,任由他的心像屋外的桃花一樣紛紛墜落。
「嗯……明天——明天她就要出嫁了。」無雙執著的眼神拷問出了答案。母親緘默的退出了房子,闔上門的是一聲歎息。無雙平靜的將視線轉回了窗外,窗外的桃花紛飛的近乎慘艷,隨風繽紛的花瓣像粉蝶一樣在空中翻飛、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