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天使_在一個很晴朗的下午
是在一個很晴朗的下午，我和我的一個讀者見面了。
是一張很晴朗的笑臉，有很短的頭髮，黝黑的皮膚，顯得有點粗糙。他穿著一件暗紅的肥大T恤，下擺開叉，空空蕩蕩的被風吹動；一條黑的不知是什麼料子的肥大的褲子，長長的褲管堆在運動鞋上，彷彿想抹去鞋面上的塵埃。
這個男孩子，看上去有點不羈和狂放，還有那麼一點滄桑的味道。但是有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和輕柔低沉的聲音。
這個男孩子，他比我大了兩歲。
他說他讀過了我的作品，很想看看這些文字背後的女孩子。
他說在網上看我的文字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因為我的句子要麼長而拗口，要麼短而簡省，常常要來回讀上幾遍才能弄懂。他說一旦弄懂了這些句子的意思，就愛上它們了。他說我的文字純潔無暇，就像天使的潔白的翅膀——白的耀眼、純的人心疼。
他說他早就想見見這個能寫出這麼晦澀難懂而又飽含情感的文字的女孩子了。
我一直是一個生活的很簡單的人，簡單而孤獨。我愛穿牛仔褲，一年四季，是藍色的。大大的格子花紋的襯衫，裡面是短袖T恤。襯衫我喜歡敞著，把袖子捲得很高。
我出門從不帶錢包，只在牛仔褲口袋裡塞很少的一點錢，以便能買得起難得中意的磁帶，或者是一張車票。
我會心血來潮地買上一張車票，坐上開往E城的車，然後在E城市中心狹小的街道上孤獨地步行，冷眼旁觀相擁著和我擦肩而過的陌生男女，買上一串裡脊肉或炸雞肉串，邊走邊吃。E城的街道太短了，二十分鐘以後我就因無處可去而躲進了網吧。聊天。
指頭毫無感情地敲擊在鍵盤上，發出冷冰冰的響聲。沒有主題的聊天，簡短而無聊。聽很抒情的歌曲，打文章。
我常常熬夜，聽音樂到很晚很晚，打遊戲或者織一件花紋很複雜的毛衣。
和那個男孩子在網吧見面，那時我嘴裡斜叼著一根棒棒糖，在E網上和人閒聊。
我不喜歡他身上那股頹廢和懶散的味道，但是被他的挺燦爛的笑吸引。我發現他的笑很簡單。是的，簡單，就是單純，很輕易。所以我想他是一個簡單的人。
他說他也喜歡吃棒棒糖。
我沒有告訴他我並不是喜歡吃棒棒糖，而只不過是那時手裡正好有一根棒棒糖。這種冷冰冰的邏輯，他是不能理解的——我已經斷定了他是一個頭腦十分簡單的人。
他確實是一個很簡單的人。做很簡單的工作，大部分時間都在遊蕩，但不做壞事。快樂但沒有朝氣和活力。
他打電話告訴我他很想看到我的文章的原稿，我告訴他原稿我只有一份，只可以借給他看看而不可以送給他。他似乎有點遺憾，但我說我不會送給你的。然後他就來「借」走了。
孤獨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我離不開這種痛苦，但又恐懼無比。我渴望有一個懷抱，能容得下我的孤獨，能讓我放縱地、肆意地流淚，可以袒露完全真實的我。
可是我又是十分自私的，我總是把企圖刺探我的內心的人拒之門外，我懼怕這種刺探，懼怕想要看穿我的目光。誰若試圖瞭解我，誰就會被我刺傷。有時我痛恨自己的清醒，竟然清醒得沒有一絲慾望。
和一個男人並肩走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會去計算他假裝不小心碰觸我的次數，或者是數我們相同的和相反的腳步。這樣的我，讓我自己都厭惡。我不肯付出感情，也不肯接受感情，但是我也渴望有個人陪伴——在我獨難耐的時候來陪伴我。只是陪伴。
那個晚上，我給他打去了電話，說你有空嗎能陪我走走嗎？
他來了。
我們並肩走在沒有路燈的街道上，月光把我的他的影子疊在了一起。他伸過手來，牽住了我的手。感到手心裡有汗，但是他抓得很緊，就好像怕我會像小鳥一樣飛走。
這樣子像情侶嗎？我有些嘲笑地暗問。我感到手很不舒服，就很用力地抽了回來。
「熱。」我淡淡地說。
我們站在了河邊，用手扶著冰涼的欄杆。月亮很亮，但是天空中有很多雲，像魚鱗一樣，很美
不記得他說了什麼了，因為我在很專心地看水。水在輕柔的夜風的吹動下，形成一條條細長的紋路，均勻地向岸邊湧來，一條接著一條，似乎還帶著穩定的節奏感。倒映在水中的月亮被水波扯大了，且凹凸不平。一艘汽艇開過，水波呈八字形向兩岸湧來，很粗很直的一條水痕，撞擊到石堤上，發出很響的聲音。由於沒有干擾，這種八字形湧向兩岸的水痕在很長時間以後才慢慢消失。
月亮被雲遮住了，但是那塊雲移動得很快，只一會兒，月亮又露了出來。是一個很晴朗的夜啊！
為什麼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要不停地說話呢？他在說話的時候我心裡這樣想，不能一起靜靜地看一看夜嗎？我暗暗統計他此刻講的這件事已經講過幾遍了。這就是我的思維，我似乎永遠沒有辦法集中精力不開小差的和一個人單獨相處。呵呵，我的邏輯！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裡所有的雲忽然都不見了，只剩下了一個亮得耀眼的孤單的月亮。我仰頭尋找雲的蹤跡。沒有了。就像從來沒曾有過雲一樣乾淨的天空，是深深的藍色。我奇怪有些東西竟然真的是來得容易去得快，那樣快！
我說我累了，想回家睡覺了。不要送我。
他真的沒有送我。我一個人走回去的時候，有一點落寞。月亮跟在我的身後，一步也不落下。
我覺得我的靈魂缺少一個支點，所以要無依無靠地到處流浪，沒有方向、沒有終點。我背負著沉重的孤獨流浪，孤獨是我卸不下的行李，所以我注定無法擁有愛情。我用冷漠武裝自己，拒絕保護。我用很冷淡的眼神看這個世界，看這個世界上的人，男人和女人。我知道冷漠是一把雙刃劍，保護著我，同時傷害著我。
我曾經有一次走近過愛情，是一次無窮近的走近，但最終未能進入。我把那次經歷寫成了那個讓人感動的故事，讓自己感動的故事。在每次空虛地發慌的時候，我就獨自品味這個故事，彷彿這是一劑治療孤獨的藥，我讓我自己看看原來我也是會愛的。
也許孤獨是一種病，無藥可救。再好的藥也只能暫時緩解，而無法根治。所以我離不開我的藥。
在一個吹著很冷的風的晚上，我穿著單薄的一件毛衣站在磁卡電話機前，撥了他的電話。
他的聲音慵懶而溫暖，可是解不了我的冷。我說你把我的底稿還給我吧，我想看。我很冷淡的說。
他說不！
可是這是我的東西我有權向你要回來的。我的口氣在遭到拒絕後變的尖銳，像一把刀子，刺向電話那頭的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商量的口氣說：「你再等幾天好不好？再讓我看幾天好不好？」
「不，我現在就要。」我的口氣沒有商量的必要和餘地，我知道他在拖延。前幾次向他要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的。
「那些都是過去了，你要學會忘記過去，對嗎？綃，你能做到的。我拿掉你的底稿就是要你不要活在過去呀！不要再想過去了，忘掉它！相信我你可以做到的，真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想忘掉過去了？我為什麼要去忘掉？」我憤怒了。這個人，電話那頭的這個人，他自以為已經瞭解我了，自以為可以主宰我、可以支配我控制我了啊，他以為他看了我的幾篇小說就已經走進我的心靈了。
「綃，忘掉過去吧！那對你真的沒有好處，我知道你會很痛苦，就像戒煙一樣，一開始會很難過，熬過去了就好了。真的，你再熬幾天試試看呀１他幾乎用乞求的口氣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來使激動的心情平靜一點。我用很清楚的聲音說：「不要以為你已經瞭解我了，不要試圖來改變我，誰都沒有辦法來改變我的生活方式，你明白嗎？你根本就不可能瞭解我的。請你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生硬而冷酷，自己都打了一個冷戰。
「綃，是我錯了，求你……」
「不，還給我１我固執地緊握電話，手心裡是冰冷的汗。
「那……好吧，明天我給你送來。」
「不，我現在就要。現在就要１他的妥協讓我一下子沒有了鬥志，堅強的軀殼破碎後剩下的是赤裸裸的憔悴的靈魂。刺骨的風穿過毛衣的針孔，刺激我的皮膚。我倚在電話機上，企圖躲避無情的風的肆虐。雙手環抱著雙肩，我發現自己在顫抖。
我就這樣站在那裡，直到他出現在我面前。
我想我的臉色一定蒼白得可怕，我的眼神倔強而無助。我盯著他，一個字也不說，直到他把那一疊厚厚的紙送到我的手上。
他的手伸向我的肩頭，想要摟住我。在他的手碰到我的肩的時候，我渾身顫抖了一下，我用很冷漠的表情拒絕他。他的手指在我的肩頭停留了兩秒鐘，無力地垂了下去。他歎了一口氣，說：「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我仍舊固執地搖頭，「你走吧。」
這樣的我，是一個渾身上下都裹著冰的我，全副武裝地防備著這個試圖瞭解我和自以為已經瞭解我的人。我曾用這一套裝備打敗過無數想要侵入我心靈的人。我知道我可以成功。
他走了，沒有回頭，但是每一步都邁地很緩慢。在他消失在街道轉角處的時候，我感到有兩行熱流從眼中滑落。我驚覺這樣冷酷的我的淚水竟也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