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不是兩三天
（一）黃昏裡，飄著小雨，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傍晚。我們並肩走在田間的小路上，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也不願意回到起點。偶爾多愁善感的年輕歲月說走就走了，跟當初一樣，沒有來由，沒有盡頭。
蚊子之所以叫蚊子是因為他有著蚊子一樣細長的身材，胳膊，脖子都細細長長，他是我們高中同學，男同學裡他算是文雅的，體育課後看到他跟虎背熊腰的者稱不上虎背熊腰的男生們一起抽煙。這些都是違反學校規定的，但是他們都這樣。
理科班裡文字好的男生不是很多，蚊子是少數喜歡寫文章的幾個之一。他的自如其人，比較細長，有些往右斜，隨手在紙上寫出話來，字體下緣很整齊，就像在信紙上寫的一樣。
英語課上，蚊子老出笑話，他是初中才開始說普通話的，以前一直在湖南一個縣城裡讀書，所以他的英語帶著明顯的地方語調。在這個重點中學的重點班裡，課堂氣氛一直很活躍，英語老師有時候也跟蚊子開玩笑：「以後高考也考英語口語你死定了１蚊子紅了臉呵呵笑，慢悠悠地說：「估計這兩年不考的話，我還能渾水摸魚進大學吧１
果然蚊子進了大學的校門，不過轉悠了一圈又出來了。
事情是這樣的，他因為小兒麻痺症，右腿落下一點殘疾，走路有些跛。一路平安地上了地質系，但是大二開始沒有多久，就有人跟學校反映一些情況，接著蚊子就被勸退出來。在我們大三開始時候，聽說蚊子回到高中唸書了，我們還去學校看他，他公然在走廊裡抽煙，老師和同學們都好像沒有看見一樣。
寬大明亮的窗戶大開著，湛藍的天空，偶爾飛過的麻雀。突然發現蚊子長得挺帥，淡藍色的襯衣，還有淡藍色的煙霧，襯著他的大大的眼睛，女孩子一樣的眼睛。
正好是大課間，蚊子不用出操的，以前我們好像沒有注意到這個，不過，體育課他是不參加。我們跟他說了幾句話，有個女同學對他說：「明年再考回來１
學文？我們才想起來沒有問蚊子現在學什麼呢？
學文！蚊子平靜地說。
我們的頭轟的大了。
在我們歡天喜地地慶祝大四終於來臨的時候，聽說蚊子果真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學，細一打聽還是醫學院。大學四年我們除了學習，更多的是戀愛，失戀，再戀，重複扮演蝴蝶和蜜蜂的角色。蚊子呢，參加兩次高考，兩次考上的蚊子跟我們幾乎聯繫不上了。我們班裡的同學每年春節初三鐵打不動要去班主任家拜年，蚊子每次都參加，只有那個時候才能見到他，他還是我們班裡公然在老師家抽煙的第一人，而且，班主任把他當作兒子一樣疼愛，是我們都知道的。我們班有20個男生，家庭條件好的，長相好的也有，但是如果都坐在教室裡，突然進來一個女生的話，目光肯定落在蚊子臉上。往後不好說，但是第一眼的印象絕對是很好的。
最後見到蚊子，是在老師家客廳裡，一群嘻嘻哈哈的同學裡面，蚊子說著他的南方普通話，跛著腿給我們拿水果和糖果。女同學都是喜歡他的，說真的，他很漂亮，而且永遠整潔，不說粗話，跟他說話很容易想到大海，草地，空氣清新，沒有阻隔。
我們說著中學時代的故事，關於蚊子的，關於老師的，關於我們每個人。關於過去的，關於將來的。
因為我們還有半學期就要分配，所以說起未來大家更有興趣。蚊子問我們想上哪裡？有說本地，有說北京，上海，有說廣州，深圳的。還有一個說可能留校，還有一個說準備考研。班主任說我們是大好青年，一定要大有作為。問蚊子，他說畢業還早，畢業再說畢業的事情。客廳裡好像寒流經過，空氣片刻凝固了。我們忘記了蚊子還有四年半時間要在學校度過，其實我們應該一同畢業。
再後來我們就畢業分配了，只有本地的幾個同學過年看班主任。班主任依舊熱情慈祥，只是我們紛紛長大，各奔東西，不再是當年的小淘氣，小牛角尖，小班幹部了。班主任也老了，商量著要退休了。一年一年過去，怎麼能不老呢？我們班還有個女同學畢業就結婚，第二年就有了孩子。班主任說我們都長大了，不知道蚊子怎麼樣呢？
蚊子？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悄悄地消失在我們話題裡，一點消息不留下，他是故意的。
（二）
我知道蚊子是故意的。
第一次進入大學時候，蚊子就有了一個女朋友，他們一直通信，一直到蚊子離開這所大學。蚊子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談了個戀愛，竟然沒有人發覺，除了我。從頭到尾我旁觀，跟蚊子同一個屋簷下住了兩年，經常看得我目瞪口呆，拍著大腿興歎，怎麼沒有早點下手，生生把一個校花落給了蚊子，蚊子還把人家給甩了。
她在我們的城市唸書，學音樂，每年都有機會參加幾個大學聯合舉行的文藝匯演，我們的學校也是其中之一。蚊子和我都是台下黑壓壓的觀眾裡面不起眼的。她可是光彩照人的獨奏兼主持。演出完了，蚊子就不見了，她也找不到了，我們一夥高中同學還有同學的同學在一起喝酒，開吹，還問蚊子和她怎麼不在？想想真夠笨的，每次同時失蹤不是很能說明問題嗎？可是竟然就沒有人意識到。蚊子，真夠狠的。
蚊子每天在自習室寫信，他的抽屜裡有很厚一疊貼好郵票，寫好地址的信封，都是準備給她的。在蚊子的抽屜裡還有一疊開啟過的信封，都是她寫過來的。她的字很小很秀氣，沒有看過她的信絕對想不到他們之間是怎麼樣的感情。誰也不知道裡面具體寫了什麼，只是，她每天寫信給蚊子，的確是每天都寫，有時候還不止一封。
也不知道蚊子怎麼想的，很長時間沒有晚自習，到處找不到他的人影。很晚才回來。回來就抽煙，看書，煙燒到手指才丟開，心思根本不在。他說陪他出去走走，我們來到學校最大的操場，周圍都是柳樹，夏天快要來了，柳樹柔和修長的枝條十分美麗，清新得如同小女孩子的羊角辮子。蚊子和我坐在水泥台階上抽煙，沒有話說。蚊子狠狠地掐滅煙頭，忽地站起來，一跛一跛地走下台階，如果不是跛腳，蚊子絕對是女生們的偶像，即使跛腳，他也不乏女孩子青睞，她，就是最好的證明。
蚊子恢復正常了，在校園裡說說笑笑地，還是我們的生活部長，以前這個職務多是女生擔任的，蚊子手下管理著若干伶俐小女生。這個蚊子，實在讓我們生氣。
她的信雪片一樣飛落蚊子的抽屜，但是好像被凍僵了似的，蚊子不再回信。忍不住問他為什麼？蚊子半天才說，沒有以後的事情，耽誤她幹什麼。再問，就不說了。
她趁五一放大假，獨自來我們學校看蚊子。半年不見，她好像瘦了一些，頭髮梳成馬尾巴，亭亭玉立的模樣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們這個工科大學本地的產物。她往男生樓下這麼一站，嘩——立刻成為樓道新聞，「不知道誰的福氣，夠靚！哥們兒，快看１
蚊子在開會，我跟她在樓下等他。不時有人故意給我友好地一拳，其中意思很明顯，只是我心裡這個彆扭。她又不是我女朋友，她怎麼不是我的女朋友呢？蚊子，我真想，真想一巴掌拍死你。呵呵，我心裡笑，如果大家知道這個美女是蚊子老兄的女朋友，不知道會怎麼樣對待他？
她話很少，看得出來就是著急見到許明。許明就是蚊子。
中午過了，還是沒有出現，只有陪她一起吃飯。在學校外面的小飯館裡，看見蚊子了，他跟另一個班的一個女生在喝啤酒。他們有說有笑，似乎沒有看見我們進來。她說：許明，你出來一下好嗎？我跟你有話要說。
蚊子說：就這說吧，對了，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蕭南。
蕭南大方地說：你是許明的高中同學吧！她說「明」的後面帶著兒化音特別彆扭。
她和我坐下了，一時間的變化很出乎意料，所以我們倆真的有些尷尬，好像我們倆是男女朋友似的。
我吃了一口菜，看見她大大的眼睛裡有霧騰起，隨後她說了一句：我有事先走，你們吃吧！
就這麼，她走了。
蚊子說：好的，你走吧！再見。
蕭南笑著對我說：還不去追！？我真想罵這個叫蕭南的傢伙。
可是我竟然去追那個女孩子了。
晚上，蚊子爛醉回來。第二天早上問我：她走了？我說走了。他說：中午請你喝酒？我說不去。他說你他媽的裝什麼蒜，喝酒又喝不死你？我真想抽他一巴掌。
蚊子說：想抽我？來吧！
我拿書上課了。
蚊子繼續爛醉，曠課，不見蹤影。
蕭南可不是省油的燈，男朋友換得比衣服還要勤。跟蚊子耗上了更加不知道天高地厚。蚊子讓我恨得咬牙切齒很長時間。但是不知道怎麼的，我覺得蚊子怎麼看也不是混蛋坯子。
不久就聽說蕭南站在女生樓頂問許明到底愛不愛她的一幕。我沒有看見。但是，蚊子以後就恢復正常了，沒有爛醉，學習繼續優秀。
後來，蚊子離校。
我知道蚊子是故意的。當若干年後我遇到了心愛的人卻不得不放棄時候，明白了蚊子當年的勇氣和果斷。蚊子，我真他媽的想拍死你。
（三）
我們班的同學大多數都結婚了，惟獨沒有蚊子的消息。
從他的醫學院的同學，當然比我們要小幾歲，那裡聽說，蚊子到了醫學院以後，開始默默無聞，很快就在文學社，學生會嶄露頭角，竟然還有很多女生追求他。這個男生說：你們知道嗎？許明是跛腳，可是聽說他的第一個女朋友是你們學校的校花，還是學音樂的。
蚊子呢？就這麼走出了我們的視線。
在高中同學聚會中，差不多全班都到了。班主任說一會蚊子來。我們等了好久，酒也喝的差不多，話也說得差不多了，蚊子來了。
爛醉。真的爛醉。
只有哥們都來齊了，過去的那種熱烈氣氛才能達到頂點。蚊子說他馬上要去外地了，我們起哄，你不是一直都在外地嗎？蚊子呵呵笑：這次稍微遠點，青海。不會吧，你放馬呀？蚊子認真說是去青海。
為青海乾杯。
真他媽痛快。
有人提到她。這個人絕對是高興極了沒話找話，空氣凝固了。
抽煙。煙霧嗆得女生眼淚狂奔。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來了。坐在蚊子旁邊。黑色的大衣落滿晶瑩的雪花，還沒有來得及融化。火紅的圍巾襯得她臉色分外的好。他們互相對視，她很有分寸地避開了他灼熱的目光。我們眼光不知道放在哪裡合適。
她坐了一會就告辭，班主任說：還不送送咱們的文藝委員。
她說：你們吃吧！我先走了。再見。
她說再見時候目光落在蚊子身上。
蚊子送她到門口，兩人禮貌地打招呼道別，她打車消失在茫茫雪地裡。繼續喝酒。蚊子沒有話，只是喝。
第二天，當地新聞，昨天夜裡一輛出租車不慎衝出護欄，掉入橋底，一人重傷，一人死亡。死者系女性，某大學音樂系教師。
蚊子去了青海。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他。
總想給我們曾經年輕的歲月畫幅畫，可是不知道用什麼顏色。想哼一首曾經唱過的歌，可是想不起歌詞。難道我們真的把過去遺忘，還是歲月故意教會我們忘卻甜美和痛苦？那些日子裡，我多麼想說愛你，想你，可是我沒有。直到失去了你，我才記起，這麼久以來我都沒有對你親口說過那句話。原諒我。希望你原諒我。
——跛腳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