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愛到無法呼吸
許多年前，他很年輕，也很有才華，吹拉彈唱，舞文弄墨，修長的手指，略駝的背，還有那雙目空一切的默想的眼睛。而他的個人生活卻一向有許許多多的忽略，就連那個走到他眼前的女子，都險些被他忽略掉，包括她的美貌、歌喉、舞姿，還有不需配飾依然冠冕般華麗的黑緞子樣的長髮。而她偏偏總是悄悄注視著他，外界的喧嚷，浮華的誘惑，都無法轉移她的目光。在舞台上，她是風光無限的名角兒，在舞台下，在他面前，她卻成了不諳人事膽怯笨拙的小姑娘。他的忽略只能讓她鼓起勇氣，但也只是夾在書稿裡的小紙條兒：我要嫁給你！
她終於如願嫁給了他，為他離開舞台，為他寬衣暖被，為他煮茶燒菜，為他日日守候，並為他生下一雙聰慧漂亮的兒女。在他面前，她永遠像個長不大的但又渴望關愛的小姑娘，她總是一廂情願一如既往地吟詩作畫，又旁若無人出人意料地談笑風生，她只是每時每刻想從他那裡邀來關注和認同。而他往往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恍若這凡間的一切，只是夢幻，只是寄生，當他被她的驚擾喚醒，也只是抬起頭，在厭煩和壓制厭煩的矛盾中對她淡然一笑。
於是，她用這一笑去維持她的一生。
那是個憂患多難的年代，他被下放了。也是時勢的影響，也是個人的因素，離開家一年多杳無音信。沒有了他的薪水和尊嚴，她帶著一雙兒女辛苦生活，並四處打聽他的情況。終於聽人說，他在鄉下勞動改造，人好瘦。她買來從前喂貓的小魚兒，獨坐燈下一條條細細剖了醃上鹽。第二天，那些串起來的小魚兒吊晾在屋簷下，像一片片風乾的記憶，在歲月裡搖晃。她把小魚兒用油煎了，並警告兒女，誰也不能吃，全是給爸爸的。
物換星移，復出後的他很快風光明艷起來，社會名流，著名作家，種種光環下，他有了一個比當年的她更美麗的女人。他離開了家，以種種理由活在外面的世界裡。他給已經長大了的兒女寫了封信，說要和他們的母親離婚。無權要求父親為他們繼續熬下去的兒女，只得忍痛選擇犧牲他們嘔心瀝血愛了父親大半輩子的母親。
看了此信，她只是畏懼地把身子蜷縮在沙發上，彷彿辛苦半生終於能歇口氣一般，在和兒女對視的長長的幾個小時裡，她只說了一句：他怎麼會吃的好飯？
她又開始在長夜裡剖小魚兒，只因為他曾說過真想不到這種東西會好吃。那些無知無覺的乾乾淨淨的小魚兒，在往後的日子裡，在屋簷的陽光下，閃著純銀色的光芒。
再婚後的他幸福如意，而她只問從他那裡回來的女兒，會做菜嗎？女兒說，做得很好，爸爸還戒煙了……她無語，懼怕什麼似的低頭走開。
她依然將她工匠般的嫻熟操作實施於一條條小魚兒身上，戴著老花鏡，嘴裡還喃喃著，再來嘲文革」就好了，他被罰到鄉下，低人九等，就除了我沒有女人會要他的了。她不敢抬頭，她怕兒女看到她眼裡不可救藥的天真和非分之想的癡迷，她臉兒緋紅，身手利索。
女兒把那一簍子烘熟的小魚送到父親家裡。屋裡是喧鬧的高朋滿座，桌上是繼母的國宴手藝，他只是有些愁苦地看了那個簍子一眼，便回到他光彩照人的現實裡去了。
可是他這一次卻喝醉了，當著客人的面，他突然叫了幾聲她的名字。眾人不解，問喚何人，旁邊那美麗的女人理解地握緊了他的手。
而遠方的她，是否聽到？
這只是一個讀來的故事，作者：嚴歌苓，文題：母親和小魚。
讀罷，唯有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