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愛你，都在簫裡
他叫木子，她叫葉子。他們相識的時候，木子17歲，葉子15歲。這是一個美麗的山村中學，校園裡種滿了青翠的芭蕉樹，「芭蕉葉大梔子肥」，每到日落，木子就在碩大的芭蕉葉下吹著一支洞簫。簫聲漫漫，蕉影婆娑，葉子就覺得木子在簫聲裡說著些什麼，說的是什麼呢？葉子好像懂又好像不懂，那樣隱約、含混，暗暗的、如冰山下流動的水，切切的、如心底裡抽出的歌……木子師範剛畢業，做初二的班主任。開學第一天，木子指著一個穿白裙子、烏黑的長髮上繫著一隻白蝴蝶結的漂亮女孩說：「你組織幾個同學將教室打掃一下，我臨時任命你為班幹部。」那女孩正和同伴笑得格外燦爛，見了一本正經的木子，先是一愣，接著又忍不住掩嘴笑起來，後來乾脆盯著木子格格地大笑，笑得一踏糊塗，伏在課桌上仍在笑，指著木子說：「你們初三的男同學就喜歡冒沖老師嚇唬人。」木子很窘迫，也很惱火，但那女孩和她的笑卻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裡。那女孩就是葉子。
以後，除了上課沒辦法外，葉子見了木子就躲，躲得遠遠了又拿眼偷偷地瞧木子。每逢木子的物理課，葉子總是把眼睛勾在課本裡，等木子在黑板上板書寫字時才迅速抬起來頭來作筆記。木子一轉身，葉子又像小白兔一樣躲進了草叢。木子說，葉子你聽講不認真！葉子很委屈。木子就故意提了一個再也簡單不過了的問題讓她答，葉子站起來，第一次面對面傻乎乎地望著木子，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臉紅得像一個剛下樹的柿子。但出乎木子意料的是，不論大小考試葉子都是班裡的前三名。
有一次，上晚自習的時候停了電，孩子們便在教室裡熱鬧起來。霞霞將葉子的日記本搶去了，說要讀讀她的秘密。葉子慌忙去追，霞霞繞著教室和走廊捉迷藏似的來回跑，外面只有淡淡的星光，勾勒著幢幢的人影。終於，葉子虛晃一招在教室的前門一下子抱住了「霞霞」。就是這個時候，電燈亮了：氣喘吁吁的葉子用手臂圈著木子的腰，一頭被晚風吹亂的秀髮散落在木子的肩上。木子從沒有這麼近距離地接觸過女孩兒，那種淡淡的少女的清香讓他驚慌失措，像被電流擊中一般，木木地釘在那裡。教室裡迅速停止了喧嘩，大眼小眼好奇地看著木子和葉子……
班裡開始飄浮著一些流言，說木子和葉子是一對兒。在一次會議上，校長也委婉地說，年輕人談戀愛可以，但要注意對象，不要一不小心就犯了法。木子恍恍惚惚的，恨不得找一個什麼洞鑽進去，但彷彿又真的就有這麼一顆種子甦醒了，然後，心上就開始莫名其妙地長出了草，葳蕤的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有一種陌生的清香，淡淡的，總是縈繞在他的肩上。
葉子再也沒有笑過，她的笑成了木了心空永久的絕響。葉子再也沒有和木子說過話，木子上課不叫她答問，也從不看她，但每當快要下課的時候，木子總是繞到教室後面去，好像是看看黑板上的板書，又好像是瞟一瞟葉子的背影。然後，每個落日黃昏，木子就在操場的芭蕉葉下輕輕地吹著洞簫，簫聲低低的，彷彿是噗噗的心跳。葉子在教室裡看書，每到這個時候就在教室裡看書，簫聲從窗口飛進來，有時，葉子就突然淚流滿面……
轉眼間，葉子就畢業了，她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重點高中。畢業晚會上，孩子們唱了很多歌，表演了很多節目。霞霞提議說，木子老師，你也來一個節目吧，有一個人最愛聽您的簫。木子的心一抖，手裡的杯子也沒握穩，茶水潑了一地。他說，對不起，吃飯時喉嚨卡了根小魚刺，氣兒不順，你看我說話都不敢大聲兒。
第二天一早，葉子背著行李向校門外走去，她留戀地瞥了一眼熟悉的窗口——那紫紅色的窗簾緊閉著。葉子的眼眶潮潮的，扭頭就走，那深深的窗裡卻傳出了漫漫簫聲，吹的曲子正是李叔同的《送別》……
頓時，葉子的眼前漫天都攪起了搖曳的簫聲、搖曳的蕉影。葉子停了腳步，想說一句什麼，終於什麼也沒說。窗口仍是緊緊地閉著的，曲子一完，簫聲便停了，接著好像是洞簫斷裂的聲音。葉子覺得心中也好像有一把簫斷裂了。
木子在這個山村裡再也沒有吹過簫。三年後，葉子走進了中山大學。後來，便到了深圳。而木子仍在那個山溝溝裡像一棵生了根的樹。他幾次差點調進城或者改行，而他轉了一個圈子又回來了。他說，「越鳥巢南枝，池魚思故淵」，這裡是他的青春和夢住著的地方。有空了，木子就靜靜地坐在校園裡的芭蕉葉下，瞇著眼，若有所思，彷彿是反芻著一段極不經意的歲月。他不吹簫，漸漸地也沒有人知道他曾會吹簫。而後，他就寫，寫一段縹渺的夢，寫一首朦朧的詩，寫一個若有若無的故事，漸漸地木子就成了這個市裡小有名氣的自由撰稿人。
按照自然規律，葉子在深圳應該有了男朋友，木子聽說過了。長長的歲月裡，有一些女孩喜歡上了木子，木子也喜歡了一些女孩。接下來，木子便結婚了。新婚鬧茶的晚上，客人吵著要木子表演節目，木子就拿出一把斷簫，用膠布粘好，吹了一曲《雨打芭蕉》。木子的手指像一群白鳥在斷簫上起落，人們驚呆了，想不到木子的簫吹得那麼好，簡直有專業水準。
婚後第三天，木子就收到了一份別緻的賀禮：一把精緻的洞簫，據說要花5000多元，是葉子跑遍整個深圳，選購的最好的簫。葉子在那邊收入很好，她說祝老師新婚快樂。而以前，葉子從沒有和木子通過一句話。隔了遙遠的時空，木子在電話裡說，葉子，謝謝你，下次回來帶男朋友來我家玩。他把「家」字說得很重很重，葉子聽著，彷彿心裡裝載不下。她賭氣似的說，好呀，會有這麼一天的。老師，誰叫你是我的老師呢。葉子再也沒來過電話，葉子彷彿是一滴純淨的水在那個南方的天空裡蒸發了。
十年也許十一年吧，一個落葉滿途的深夜，葉子突然打來電話：「我回來了，就住在市裡，明天下午坐兩點鐘的火車回去。」
第二天，木子上完課後就往市裡趕，市裡離木子的學校有近200里，趕到時火車站時已是一點四十分。在站台上，木子看到了相隔11年的葉子，木子的眼裡模模糊糊的，穿越漠漠的時空，葉子仍是那個愛笑的15歲的少女。葉子定定地看著木子，頭頂上是漫天壓過來的簫聲。葉子問，老師，你過得好嗎？木子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後訥訥地問，你男朋友怎麼沒來？葉子說，我有過男朋友嗎？木子便目瞪口呆。
木子說，今天不走，我想請你留下來，好嗎？葉子搖了搖頭，接著，一顆碩大的淚珠就溢了出來，慢慢的，滑過兩頰，向腮邊滾去。木子的心裡就彷彿有一個巨大的輪子轟轟烈烈地碾過去，碾碎了許多記憶——許多輕紗似的夢。
她輕輕地說，我要走了，走得遠遠的。我這次回來，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不好，我或許會留下來；好，我就要走了，到香港去。香港一個男孩追我很久了，我說我回來一趟再作決定。
列車進站了，旅客開始湧向車門。葉子說，老師，再見。木子說，別叫我老師吧，就叫木子，「老師」這個詞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在好多好多的夢裡，「老師」就像一座山、一道河，我總伸不過手去，握上那近在咫尺卻如隔天涯的手。葉子說，那好，木子哥，再見。終於，他們第一次牽住了手，也是最後一次牽手。車上的鈴聲響了，列車員揮著旗子催促著。
葉子的是13號車廂，上了車門，葉子又走下來，張開手臂圈住了木子的腰，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上，就像11年前的那個晚上。突然，她的手一涼，碰著了木子懷裡的那桿洞簫。霎時，葉子的心一陣抽搐，她怕自己再次動搖，一轉身衝到了車上。
列車徐徐地開動了，葉子在窗戶裡揮著手。木子淚流滿面，從懷裡抽出簫來輕輕地吹著。葉子漸漸地模糊了，站台上恢復了寧靜，只有簫聲在追趕著遠去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