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學生
2002年秋，我教育實習，第二年的9月初即前往老家所在的縣城一所中學校上課。因我在大學裡主修計算機，所以被安排到高中一年級的幾個班擔任信息技術課老師，使我得以學有所用。雖然信息技術課在大多數人眼裡是一門無關緊要的課程——非高考科目，但我仍然在我的課上充滿了熱情，我希望孩子們能學好這門工具課，以後一定會有用得上的地方。那時的我，同所有年輕的老師一樣，敏感而熱情，處處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所有年輕的特質我都有了，而我一個追求完美的理想主義者。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位好老師。開學了，我的日子就圍著這些事情打轉，給他們講有關的理論知識，帶他們去微機室操作實踐。雖然各個班的課並不多，但一學年的時間還是在不知不覺中很快地結束了。到了結業考試的時候，孩子們做出的努力和我的付出都將用分數來作為唯一的論斷。
第二學年，我又被安排到一個特殊的班級中去做他們的專業課老師。之所以說他們特殊，是因為在我所在的那個普通中學裡，他們是以職業高中學生的共同屬性而存在的。許多孩子因為成績太差，或是行為習慣讓人也不滿意，為了實現他們升學的願望，學校早在數年前就成立了這樣的班，讓他們以職高生的名義參與高考，當然這必須是在他們自願的前提下。很多在普高裡感到升學無望的孩子，在職高通過一年的努力，也順利地考入了職業技術學院。
至今，我所教過的學生已近千人，他們總是給我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象，難以磨滅。
在這幾年裡，除了教師生活以外，我還有自己的天地。與我交往兩年多的一個師妹，還在大學裡唸書，那時我一直暗暗地喜歡她。我常常會在一個溫馨的早晨，或是依然燠熱的傍晚，跟她打電話，談一些所見所聞、講一些笑話。我也常常會在日落黃昏時，一個人坐在窗前，回想大學裡的舊事。這些日子，平淡而充實，我總是感覺自己是最快樂的。
而我鍾愛的學生們，也帶給我無限的快樂。在中午飯後的時間裡，打開OICQ，我就會遇到我的許多學生，他們和我交談，給我講一些他們生活中的趣事，問我一些在我看來相當幼稚而不可思議的問題，真是童言無忌。有時我為他們說的話捧腹大笑，有時又隱隱地感受到他們那稚嫩的心靈裡難以掩飾的青春疼痛。有個女孩子還一口氣連問了我十多個為什麼，例如為什麼她媽媽為什麼會罵她等等，卻讓我很難回答。
一天上午，我去了一個班上上課，一個學生遞給我一封信，我伸手取信，心想會是誰給我的信呢?偌大的信封上面，歪斜地寫著我的名字，打開一看，雪白的信紙上用簽字筆寫著「對不起啦，小氣鬼」這樣幾個字，沒有留寄信人的名字，只有一個代表是他（她）的分子式。我實在揣測不出寫信的人是誰，也實在想不起來在誰面前顯得小氣了，我只是笑了笑，就沒再理會。
後來，一個女孩子告訴我，是她的信，而她正是問我過很多為什麼的女孩子。當然，這已是事後很久，我都快要遺忘的時候，她恰到好處地提醒著我。
她就是我收信時那個班的學生，一個才15歲的女孩子。她給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幼稚而安靜，說她幼稚是因為一次上課的時候，我看見坐在第一排的她嘴裡正吃著東西，我驚訝於她的動作和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高中班的學生，而她是那麼嬌小，在我上課時幾乎很少看見她說話。這樣的一個小孩子，自然不會引起我太多的注意。
我一直一直都把她當做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她整天瘋狂地玩著「泡泡堂」的遊戲，在她身上似乎看不出對學習有多少興趣，她可以拿著鑰匙玩上一節課的時間。
然而我並不能忽視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的存在。寒假時，我回到鄉下老家，一個太陽正暖的午後，我接到了女孩打來的電話，聽她胡亂地說了一大堆，最後她說，以後新鮮感消失了，我們就會形同陌路的。我想既是朋友就不存在所謂的新鮮感什麼的，當然也不會有形同陌路的那一天的，於是我告訴她不會。
後來，她帶來一盒高檔的茶葉到我的家裡，又送給我一隻漂亮的杯子，並煞有介事地對我說：不能將這杯子摔碎了。雖然只是普通的禮物，但我還是非常重視。以後女孩常常來找我，粗心的我並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的眼神。
後來，女孩告訴我她喜歡我，我並不吃驚。但我呆呆地坐著，久久不能思想，有著說不出來的感慨和傷懷。
我想，她只是單純地喜歡著一個人。在每一個人青少年時代的感情歷史上，或多或少都曾經對自己的老師有過好感，而我就曾有過這種經驗。女孩那時正處於青春期，對異性產生短暫的好感並不奇怪，她們的感情就像徐志摩的詩《偶然》裡寫的那樣：「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然投射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因此，我不擔心她會構成什麼問題，我也不願把她看做什麼問題。
時間久了，我才發現，實際情況與我所料想的卻並不相同。一天傍晚，女孩把她的郵箱地址和密碼告訴我，讓我去看她的一封郵件，我以為是其他什麼奇怪的東西，就打開看了。
女孩在她的郵件中寫道：
「以前有個朋友對我說過，過早地投入一段並不成熟的感情，不管結局如何，都會留下傷痕。
「我想是吧，越美的東西越是抵不過時間的殘酷，很美好的事物都像流星短暫的光輝，來不及停留。
「拿出這張紙的時候整好是10：10。
「筆尖在A4的白紙上摩擦出沉悶的聲音，和秒針有節奏的韻律融合在一起，是那麼不和諧。是不是也像我們，本是兩個世界的人，注定其中一個是另一個生命裡不留痕跡的過客。
「周圍很安靜，窗外是夜流過的聲音。
「剛剛回家的時候，我看了，今晚沒有星星，灰黑色的蒼穹顯得有些寂寞。
「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鋪滿塵埃的馬路上被昏黃的路燈拖得好長，很多人從上面經過，我怎麼也追不上。像藍色透著深紫色紋路的鳶尾，屬於我不理解的範疇。
「四維說，只要跟文學沾上邊的孩子，一直一直不會幸福。
「你幸福嗎，羽毛。
「我毫無保留地將我的青春一點一點地揮霍，埋葬在那片鋪滿即將枯萎的粉色櫻花花瓣的泥土下，隱忍著薄薄的苦痛。
「她用沙啞的聲音跟我提起你，曾經的一幕幕幻化成苦痛的冰藍，眼淚如同黑暗鋪天蓋地般地將我席捲，我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沉悶的。
「初春的夜還是很冷，但我還是洗了2004年的第一個冷水澡。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已快12點，但偌大的房子裡依然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的時候難免不感到孤獨。雪絨花的味道瀰漫在落寂的房間裡。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冰冷的晚上，那個男人口腔跟毛衣的味道深深地埋在心裡成為印記。
「牆上的鍾以（按：已）敲響12下。
「晚安
「羽毛。
一輩子住在一個地方
一輩子睡在一個人身旁
3月8號凌晨
（這本是封手寫的信，但我發現，我沒勇氣親手給你了。）」
「羽毛」是我的另一個名字，因此，這封信當是給我的。讀了這封信，我不能說我沒有心動過，我的心劇烈地顫抖著，但我不敢想太多。我開始留意於女孩的文字所展示出的文采，而先前，她給我的印象竟然是幼稚而淺薄佔了多數。
雖然師生戀已經漸漸為人所接受，並且其中也不乏幸福之人，但因為它本身是一種缺乏考慮的選擇，在社會上尚存在著爭議與思考，所以往往留給他們的是殘酷的現實和面對社會的窘況。我讀書的學校就曾有一位老師因為師生戀讓人笑話。而我的人生才剛剛起步，因此我必須走好這第一步。
於是，我刻意地迴避著這一切，卻又急切地盼望著她畢業。
時間又飛快地過了幾個月，這天我又收到了女孩發給我的E-mail：
「從廚房裡的一枚發卡到你床上的一跟長髮。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你忽略了很多細節，比如你經常重複問我同一個問題，電腦裡的qqh號碼，禮品包裝，指甲油，問到你敏感的問題時，讓你措手不及的迷離眼神等等等等。而這些都讓我注意到了，要相信獅子座的人是最敏感，預知力最強的。以後在結交女孩子時，先問對方是哪個星座的，如果是獅子座你就要考慮清楚，不要為自己添麻煩。
我想是到了告別的時候了，沒什麼留戀，櫻花飄逝的四月誰為誰停留已經不再重要，一些感情也應該在時光的罅隙裡化做一縷塵埃，隨這流逝灰飛湮滅。
如果有來世，我一定不會再來到這個世上。十七年，我已經很累了。最後的一滴眼淚也被埋葬在輕微的腳印和城市的浮華所掩蓋的土地下面。不為人知。
相信宿命的人注定孤獨，一切都是注定的。其他的都是徒勞。
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任何人都不可能求得一種永恆。從「小優」的那句：「我們以前不是這樣的。」開始。我就懷疑，我跟面前這個男人的感情可以維持多久。我曾說過，終有一天新鮮感會消失的，然後我們形同陌路。你說不會有那一天的。可直覺告訴我那一天離我很近。事實也證明，那一天已經來臨。
昨晚沒有熄燈，我怕黑暗隨時都可以讓我窒息。冗長的夜不知道該如何打發。周圍的死寂讓我感到恐懼，你知道的，這是一種怎樣的茫然和沉淪的荒蕪。
8號的晚上我看到了北斗七星。面對一些事物時，我總會想，你現在在哪。
我們肩負著被選擇的沮喪，眼裡泛起的層層漣漪不是眼淚，隱忍著的是沉淪的哀傷。我們一路走，一路彷徨，一路播下期盼的種子，一路留下孤寂的腳印，最終等待著我們的不是如詩般的晨陽，而是隱藏在黑暗角落不被人嚮往的恐慌。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消失得太快。時間總是太讓人傷感，來不及停留。
天亮了。
我不敢喜歡鳶尾，因為它有深紫色的紋路，像是一條條疼痛的傷痕。
忘了這個喜歡文字，孤獨，電影，天空，漂泊，羌花響味的女子。
你是自由的。
鳶尾：代表著宿命中的游離和破碎的激情，精緻的美麗，可是易碎易逝。
鳶尾：曾經的愛。
2004年4月11日」
算是告別的吧，此後她再沒有跟我有過任何聯繫，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兩年後，女孩高中畢業，我幾次打聽過她，卻沒有音信。後來聽人說她在另一個城市讀大學。
而她送給我的那個杯子，早在別人的盛怒之下，化做了滿地碎屑……
有一次我在網上遇到了她以前的一個同學，知道她現在過得還不錯，也有了男朋友。不久，我結了婚。
這些年過去了，與她有關的那些東西與記憶，仍然放在我內心的最隱秘處，我不輕易面對它們。而這些年，我身邊依然有許多女孩出現，但像她這樣有才華的，卻再也沒有過。